那边漱玉闷声笑,可是轻微的起伏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这阵咳平息,漱玉的声音很哑:“难得。我还以为你做梦只会梦见凌王殿下。” “姜揽月,没良心啊你……”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漱玉似乎往外挪了挪身子,将手更多地伸了出来,把元蘅的手握紧了一下:“元大人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漱玉说:“我好想回家。我阿娘做的蒸糕可好吃了。我兄长有一柄特别锋利的刀,曾在沙场上饮过赤柘部的血,我就是用它练的刀术。衍州后园那棵槐树下我埋了坛酒,从我爹房中偷出来的,为了让他少饮些,免得挨我阿娘的骂……” 身上的疼都减缓了。 漱玉在自己的回忆里跋涉不出。时日太久了,她常分不清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姜家在启都的旧宅就挨着苏府,漱玉从那里途径无数回,却从未敢驻足。 美梦与眼前坎坷总是不同。 “我也会做蒸糕。再回衍州的话,那坛子酒我们可以去挖出来。” 元蘅轻声接了一句。 漱玉吸了下鼻子,笑了:“你怎么不提刀术?” 元蘅:“……瞧不起人?我可以学。” “我教你。” “嗯,你教我。” *** 徐舒背靠着朱红廊柱,看着如断线玉珠一样的雨帘,回头往紧闭的门扉处看了一眼。 仍旧没动静。 整整两日,门没开过,送来的饭食须得原封不动地换掉。里面那位是一口都不碰,滴水都不沾。 此次的禁足与过往小惩小戒的都不同,王府之外被皇帝派了不少的羽林军守着,就算是徐舒想要往校场去训兵,也是得经过层层的检查,王府的采买也分外艰难。 不难看出这回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铁了心要陪着元大人受苦,但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再没人向着她说话了。镇抚司里都是些什么人,殿下总比属下知道的清楚些罢?真的就不管?” 依着徐舒多年来对闻澈的了解,这种激将之话总是很管用的。可今日房中依旧寂静。 闻澈在大殿上附元蘅之议,奏请重查旧案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当年案子本就与梁家有着或深或浅的瓜葛,如今梁家终于也算熬出头了,在这种关头却要再查旧案,等于是将梁家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任人指摘。 可当时的闻澈却跪拜:“梁家世代忠心,待我朝未敢有半分不轨。姨母梁兰清为此惨死,母后身居幽宫,舅父镇守边境多年,着实是冤枉!” “你还敢提梁兰清!你还敢!” 皇帝气极,拂袖将案上器物尽数拂落在地。 闻澈却不卑不亢:“姨母梁兰清,身为后宫尚仪从未逾矩,受先太后之命辅政从未不轨,为何不能提?单凭陆氏一言,冤枉女官挑唆太后谋反,难道不算是要女子顶罪?多年前儿臣这般认为,今日也是如此!梁氏清清白白,姜家亦然,元蘅亦然。旧案不平,寒忠良之心,社稷难宁!” 大殿中静过一瞬,皇帝走近闻澈,眸中神色愈冷:“梁兰清是你姨母,但太后就不是朕的母后么?你今日是在骂朕冷情,要女子顶罪以息事宁人?” “儿臣不敢。” “朕瞧你敢得很!” 皇帝此刻才近距离打量了闻澈,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肩背宽厚许多,比少时结实,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从未后悔过将闻澈扔去俞州。 因为比杜庭誉更好的储君之师,是沙场,是远离朝堂纷争的江河湖海,那些黎民百姓的爱恨悲欢。 他一生为所谓的帝王之术困囿,却希望闻澈不是如此。真正的帝王是要以身作舟载动万民,而非整日苦心经营谋算自身。 闻澈并未让他失望,可皇帝又恍然觉出自己的苍老。 已经苍老,却不被闻澈理解。 大殿中空无一人,皇帝却似累了一般,缓缓地躬下身子,最后竟不顾礼法体统地坐在他的跟前,在冰凉的地面上。 如同多年前他这般哄着年幼的闻澈。 闻澈抬眼,眼尾红了。 “你若是要恨朕,也行。毕竟朕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龙椅之上的数年,朕都如履薄冰。杀伐果断那是外人看来,当你真正坐到这里才会明白自己不能有一步踏错。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各自掣肘又彼此牵连。你都瞧得清楚,却不能动。你不知道龙椅上的恐惧是有多深切。那些所谓的枭雄,那些难平的叛乱,那些尚未动却时刻如指着咽喉的收不回的兵权,就是催命符。” 皇帝叹息,却又自嘲一笑:“要让这些人听话老实,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太后是自戕,不是朕的逼死的。梁兰清如何,朕亦不想再论。身在其位,要会用人,也要会利用人。” 而闻澈恍若未闻,只是苦笑:“那父皇是用元蘅,还是利用元蘅?她一心为北成,不该做杀人的刀。” 果然还是谈到了元蘅。 闻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始至终都是,因为其敏慧果敢,不是敢怒不敢言之人。 可他却困在了元蘅这里。 皇帝道:“这是她情愿的。” 听罢此言,闻澈缓慢一拜:“那儿臣陪着她,亦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的杖责很重,但合宫上下未听到他一声痛呼。 他咬着牙受下的杖刑,换下元蘅只入诏狱,不担重罪。 徐舒见劝不动他,还是道:“那你的伤总要换药罢?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说动门口那些羽林卫,将静然放了进来。他现下就在偏房中候着,让他给你换伤药好不好?我的好殿下,腿要是废了,元大人肯定要嫌弃你……属下觉得……” “哐”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面色苍白的闻澈冷着脸站在门口:“聒噪。” 徐舒嘿嘿一笑:“您不就吃这一套?我去唤静然!” 静然来时,帘后的闻澈已然闭目睡熟。 他拱手行了礼,之后便将一幅画搁在了闻澈的手边。 闻澈微微睁了眼,瞥了这幅画,道:“这是什么?” 静然道:“这是前段时日殿下讨要的画像。” 这么一说,闻澈就想起来了,上回静然提起自己在他那里讨要过一张易容面皮。这段时日太忙,他几乎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他没心情看什么画,便搁着没碰。 伤药换好,静然躬身告退。 看着桌案上的画卷,闻澈还是将它展开了。 将画卷徐徐展开,他却愣了神。 画中人的眉眼神态,以及那一颗痣,都是那般熟悉。他的手僵住,几乎不能再动。 不知多久,他的气力被人抽空,好像身处无尽的混沌之中。梦中所捕捉不到的东西,在这幅画像上拼接。 “徐舒!” “徐舒!你来!” 门外候着的徐舒以为发生何等大事了,几乎一刻也不犹豫地闯了进来,结果正看到闻澈手中握着一幅画,面色几乎是灰白的。 他还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终于从角落处翻出曾经元蘅所作的容与画像,将两幅画搁在一起比对。 果然如此。 “徐舒,你认得么……” 徐舒没明白他的慌乱来自何处,仔细瞧了画像之后,道:“殿下,这是你啊。”
第67章 明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手中的画卷被他用力捏皱, 因过于用力手背都泛起青色。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去抓徐舒的双臂,要问话时却发觉自己嗓音微哑。 徐舒不知他为何看到这幅画会是这般反应,只重复道:“当年您往衍州去, 可不就是用的这副模样?” “有化名么……” “让属下想一想,好像您是信手取了一个……容与。” 徐舒被他攥得疼, 想伸手拂开, 却发觉闻澈失力般下滑,徐舒根本扶不住他。 认知的颠覆是在一瞬的, 就在所有证据都指明这是他自己, 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的时候。 他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反复看着那两幅画, 却想骗自己, 若是元蘅画技不好, 那就好了。那样就不用承认那个将她伤得至深, 还让两人分别这般久的罪魁祸首, 是他自己。 “我想不起来……” 闻澈以手掩面,漫长的沉默之后, 徐舒只瞧见他的指缝已经尽被沾湿。 他低声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不记得有何重要的?当年您受了那样重的伤, 属下险些以为救不回来了。如今, 已经很好了。” “不好, 不好……” 他最不该忘的。 闻澈如今才明白,为何那时自己总会梦见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 而真正见过元蘅之后,梦中的女子就有了容貌。他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盛的桃花, 可是梦里就是无数回出现, 宛若前生。 而元蘅就曾提及过燕云山上种了片桃林。 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 可是无济于事。 那么多事,他偏生只忘了与元蘅有关的。 徐舒上前来拦,没拦住,想劝又不知症结在何处。 “你没跟容与……跟我,去过燕云山么?” 为何他与元蘅的那些旧事,徐舒竟半点都不知,甚至当年衍州叛乱之时徐舒见到元蘅,也没有半点眼熟之感。 徐舒道:“没有。当时您查出来柳全似有异心,与衍州牵连不断。您正好借着去拜访褚阁老的由头去查清。当时为了遮掩身份,您便乔装为客商公子,便是容与了。每逢去衍州,您都是单独行事,从未让属下跟随过。只是约定好每月的最末一日,让属下在客栈等着。那回您没回来,是属下擅作主张去燕云山寻……就……” 就看到了才坠了崖的闻澈。 闻澈不敢设想,若是没出了这桩事,他与元蘅会如何? 兴许,他会在一个惠风和畅之日与她表明身份,会在她愿意的时候,回启都请旨赐婚。三书六礼、合卺为夫妇,琴瑟白首。 亦或许,元蘅要生他欺瞒的气,好些日子不肯理他。元蘅那样的脾气,嘴硬心软,或许只是扮鬼脸编草蜻蜓,就能将她哄好。若是还是不奏效,他就继续想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就抱着她哭诉,哭到她笑出来为止。反正元蘅向来最吃他这一套。 若是如此,元蘅不必因为父亲的胁迫而痛苦,不必因为陆家人的针对而疲倦。 她若是喜欢衍州,他就随她居在衍州,种满桃花,在春日煦风中给她画眉,为她点口脂,与她同读经卷,在旁温一壶馥郁的茶。 没有若是。 没有或许。 如今的元蘅仍在诏狱,身受其苦。 而他被禁足,半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无力感比他无法想起曾经还要浓重。他亦在此刻明白,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根本护不住她。 他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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