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护盆苔弄得不错。遥看苍苔色, 欲上人衣来,在阒寂神怡的意境之中,也能出横生静极思动的妙趣。”裴赴远答。 “你也是沉得住气,等了我那么久。”范修扭了扭老腰杆,回到太师椅上坐着,接过下人递上的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又命他们退下。 裴赴远跟上范修,“是孙儿疏忽了,竟然那么久没来探望外公,还是在宫里遇到二堂兄,得他提醒才来,真是不该。” “抑弦啊,别以为外公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一有时间就待在府上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出去,身边也总是带着个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是吧?”范修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同我是怎么说的?” “孙儿记得。”裴赴远低下头,“我收留她只为报恩。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待在我府上也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可你让她住在正房是什么道理啊?明年抚南王的女儿可就要结束孝期了。你娶了妻,再把她迁到别处去吗?”范修直摇头,然后叹气道,“在所有儿孙中,抑弦你可是我最看重的,从来都顾全大局,沉稳持重......哎,还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反正无论如何,你要讨她做小的,外公没有意见,但是还得麻烦你委屈她,在你娶了正妻之后,再给她名分。大长公主崇慈送去抚南王府的名帖,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这联姻能不能成,还没有定数。这种时候,不宜节外生枝。” 说到底,在英国公范修看来,没必要让一个没有来路和门楣的孤女让隐患增量。 “孙儿自当谨记与心。”裴赴远没有辩驳什么,他知道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前,任何真爱至上的话,都站不住脚。何况,他至今仍然自励着,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不负江山不负卿的双全法。 出了国公府的琼宇叠峰,便见温玖牵着马在门外早早的恭候着了。裴赴远问,“秦岁晏从嘉兴回来没?” “回世子的话,秦副将今儿中午到的帝京,此刻已经在小沧海候着了。”温玖回完话,又补充道,“对了世子,愿君多采撷那边,鱼儿也已经上钩了。” “哦?呵呵,秦五还真是不负所望。”裴赴远利落地翻身上马,“不过,水云间那边还没有消息?” 温玖摇了摇头,“秦五爷始终派人盯着呢。那两个幽州来的小兵,老样子,一个负责出去外头寻找陆骞的下落,一个负责留守在客栈内避免跟陆骞错过。” ...... 裴赴远近来总是归心似箭。今日令他欢喜的是,小娘子给他炖了雪梨百合枸杞汤。不过,细细瞧她美丽五官纠结在一起的小表情,就猜到她似乎是有事相求了。 “怎么了?有话要说?娘子但说无妨。” 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忽然不急着喝她熬煮的心意了。 黛云软难为情道,“裴郎君...可否借奴家些银子?” “借银子?” “嗯。”她点点头接着说道,“住在水云间的那两位幽州兄弟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了。别说继续吃住在帝京的客栈了,就是回去幽州的路费都成问题。但是...奴家也实在囊中羞涩。之前我从幽州来帝京不是在船舱上遇刺了吗,逃命要紧,什么细软现银都没来得及带走....如今更是两手空空了。你放心!奴家以后一定会连着你给我的那十万两银子,一并还给你的!” 傻娘子啊,你人都要是我的了,我又怎么会让你还什么钱呢?裴赴远笑了笑,“就这而已?没别得了?那好说,我让温玖去给你拿两张银票。” “还有...”黛云软叫住了要转身去唤人的裴赴远,“我...一晃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奴家实在放心不下陆骞大哥...而且距离三个月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不能继续心安的坐在裴府里白白等待时间流逝了。奴家想离开...” 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如果她说是了查案而短暂跟他分开,那他兴许都没那么难受。可她偏偏加了一句放心不下别的男人。
第41章 “你且放宽心在我这儿住着, 我前几日已经调遣广陵王府的家兵去替你寻那陆骞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的。”说完, 见美人脸上仍有踌躇, 裴赴远又再三妥协,“这样吧,柔嘉, 你要实在想亲力亲为去城外找,让我陪你一块去,可好?” 他的柔嘉小娘子, 又单纯又好骗,还如拂柳那般纤弱。他实在不放心让陆骞那样的家伙有机会跟她单独相处。 “可是...裴郎君你也有自己的公事儿,我怕耽误你...”有他陪着固然好, 可她不忍心占用他的时间。她看得出他平素里事宜繁忙, 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不过,黛云软不知道的是,裴赴远在小沧海里批阅的许多事务信函,并非尚书省那点事儿。 “柔嘉, 何必那么见外呢?”他认真地看着她, “我是你何人?” “你...” 是啊,他是她的谁呢? 是让她情窦初开的彬彬君子。 是让她不远千里自北南下只为遥遥见一眼的思念之人啊。 少女心中已给出了答案, 此刻, 只含蓄的低眉, 掩藏流转的眼波。 裴赴远低头,只见佳人酒窝浅浅,朱唇扬起一抹柔婉的笑意。他看的动了情, 正想抬手去轻抚她的面颊时, 佳人的一双杏眸却忽地笼上一层阴霾。 她仰起头凝望那双深情的眼, 艰涩地退后两步,“听说世子爷婚期将至,新婚妻子最迟不过明年入府。” 黛云软在心底悲哀地想着,果然跟他事先预判的一样,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很快就会知道他有婚约在身;知道他有婚约,很快就会好奇打听对方是谁;打听到未婚妻子是谁,最后就会陷入门不当户不对的自我拉扯..... 黛云软强颜欢笑道,“奴家听说楚滇之地的抚南王白竞鹿,跟广陵王一样,是当朝位数不多的异姓王爵之一,杖钺一方,拥兵百万。若与广陵王府珠联璧合,遥相呼应,那岂不是...” 今朝温管事的话历历在耳,那远在扬州的广陵王妃恩威并施,特意差人送来了数匹苏绣蚕丝和玉器,说要以千金酬谢她的救子之恩。然后又半是嘱托半是告诫,希望她能安分服侍裴赴远,待正妻嫁入门后再亲自将她抬做良妾。 “别说了...”这是裴赴远头一次打断她。他上前一把将女子锁紧怀里,紧紧地,不容她挣脱,“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若非你,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是甘州黄土上的一捧白骨了,这一桩婚事也早作废了。柔嘉,给我时间...给我时间好吗?” 黛云软不再推开他,静静地感受着男人宽厚温热的胸膛传来的一声声心跳。 他身上独有的雪松般清冽的气息,环绕在鼻尖,令她着迷。 可她也清楚的记得外祖母海微澜和母亲袁蓁蓁留下的遗训,宁作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上苍啊,原谅她吧,原谅她一个无栖之人贪恋着山洞篝火给予的短暂温存。黛云软贪心又克制地想着,在新婚妻子入门前,她一定识相离开,绝不继续占有,绝不奢求留下,绝不打扰他们璧人成双。 ...... 将小娘子哄睡后,裴赴远终于舍得离开辛夷居,绕过几多画廊,步行回小沧海。温玖追在身后,煞是忧心,“世子,您是答应黛娘子了,可这案子您打算怎么查啊?真要是帮她顺藤摸瓜寻找线索了,不就查到咱们广陵王府自个儿身上了吗?横竖咱都跟王知彦之死脱不了干系。” “谁说要查案了?就当是带她去郊外踏秋吧。” 迈进书斋的门,风尘仆仆的秦岁晏已经恭候多时。 “怎么样?这次去嘉兴,查到些什么?”裴赴远径直坐回主位,斟茶自饮。 “回禀主子的话,先朝天佑年间时任嘉兴刺史黛庆平的独女确实系叫黛柔嘉。原先黛家被满门抄斩时,黛柔嘉跟她母亲袁氏一块逃了出来,只是,后来没多久,官府通报说,在淮南捞到了母女俩的尸首,就匆匆结案了。所以,咱们的女恩人,真的是已经假死的黛柔嘉小姐?” 裴赴远嗯了一声,淡淡点头,“想来是郦老雁暗中做了打点,才让官府停止追捕,给母女俩争取逃生的机会。”说罢,又问,“黛家可还有什么九族内的亲眷?” “有的。”秦岁晏抖擞了些,“说起来跟咱广陵王府还有一丝丝渊源呢。黛娘子的生母袁蓁蓁是江湖大儒、川蜀名士袁熙宰跟三峡才女海微澜的独女。二老虽早已离世,但清溪秀镇上的袁氏书院由表侄们继承着,至今仍在经营。贡院里的不少成绩好的举子,若是自川蜀来的,大多都在袁氏书院念过书。” 裴赴远俊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父王裴棣年轻时曾远赴川渝高峡内,与白竞鹿共同拜师于袁熙宰门下。也就说,他的小娘子黛柔嘉还是他祖师公的外孙女了。 然,这个消息却没有给他带来亲上加亲的欢喜。而是隐隐的不安感。 见上头的人神色凝重,秦岁晏关切道,“主子,您怎么了?这不该是个好消息吗?若王爷知道黛娘子不但是您的救命恩人,更是尊师唯一在世的外孙女,必将关照有加,处处优待。” 裴赴远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不会对谁都知无不言,“你退下休息吧,连日来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也是辛苦,晚些让温玖带你去领赏。” “是,谢主子体恤。” 待人走后,偌大的书斋声息俱无,只剩缕缕沉香袅绕。 裴赴远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邈远的六年前。彼时他还是个十七八岁少年,先皇曜昭宗垂暮衰朽,被几个皇子架空,正是夺嫡形式最激烈的时候。 一次,裴赴远去父亲书房里请兵操练,无意间听到他与几个幕僚议话。 原来广陵王府才截获一道密诏,得知曜昭宗已寻到遗落民间的私生子翁悲鹤,有意诏其回京,尊立为太子,继承大统。 彼时那翁悲鹤已到不惑之年,似乎本就知晓自己的皇子身份,早许多年前就于越浙之地韬光养晦,买马拥兵。 而先帝的这一道密旨,就是让嘉兴刺史听命,开城门,迎太子,放粮仓。 嘉兴地处吴越交界,在大曜朝又有江南粮仓之称,富得流油。若翁悲鹤占有嘉兴,财政粮食齐备,那对隔壁牧守吴地的广陵王来说,不可谓不是威胁。 本着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裴赴远毫不犹豫的对尚在踌躇之中的父亲极力劝说,请他将密诏泄露了出去,在翁悲鹤起势前,搅乱时局。 就这样,本该即位大统的民间太子被诸方势力合力构陷成了流寇叛贼,谨遵圣意的嘉兴刺史黛庆平也跟着倒了血霉,被扣上谋逆造反的帽子,无辜落得了满门抄斩的下场。 天下烽鼓不息,兵连祸结,百姓伤亡都是常有的事儿。那时候,裴赴远根本没有考虑过因他一个决定就丢了乌纱帽和项上脑袋的人以及其家眷会承受什么样的遭难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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