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紧握着手中之物,狠狠咬牙,“可你怎么办?勒羌不会放过你的!我不能将你丢给他们!” 扶楚拍了拍朱明的肩膀,露出笑来,“不是说好了吗?怎又犟上了?朱明,千万百姓的性命尽系在你一人身上,答应我,一定要将援军带过来。”说着目光望向远处,“若他能醒过来,你帮我告诉他,他之所愿,便是我心之所向,我不想一切付之东流,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守好这万里山河。” 说完,她大力推开朱明,而后毫不犹豫转身坐到粮将身侧。 朱明被推得踉跄了一下,随即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两道热泪亦从眶内滚下。 “哟,这小子倒是疼你,这般舍不得。” 扶楚勾唇一笑,伸手端起酒壶,为他斟满,“这孩子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听见我要嫁人了,一时无状,还请军爷见谅。”说完扬声朝朱明说道:“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叫军爷好等。” 粮将听得心内舒坦,一把握住女子斟酒的手,笑淫淫道:“还是美人最懂我心,真恨不得马上将你办了,省得我日夜惦记。” 扶楚则恼羞成怒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而后气鼓鼓地背过身去。 粮将见状自知又惹了美人不快,笑嘻嘻地预备哄人,余光瞥见那堵人墙还立在那儿,便一记眼光扫到小兵身上,让他赶紧将这碍眼之人带走。 自此,整个运粮队伍都知晓,这半路出现的美人即将成为他们的粮将夫人,个个面对扶楚都毕恭毕敬,扶楚亦在车队进出自如。 *** 主帐内,似乎听见了扶楚的哀求,翌日卫粼便止住了血流。 但睁开眼已是五日之后。 这是卫粼头一回,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苏醒过来,除了胸口的疼痛,再无其它不适,自也不用受那等不人不鬼的折磨。 目光一一扫过围在身前的医官,始终看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不顾众人阻挠,强撑着直起身来。 “她在哪?”声音沙哑,直奔主题。 众人自然知道世子口中的‘她’是何人,但个个皆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回应。 看见医官惶恐的神色,卫粼心中隐隐不安,他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她在哪!”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焦急的声音,“世子醒了没?” “让他进来!”卫粼推开众人,缓缓将双脚移到榻沿。 来人看见苏醒的卫粼,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将军,殷姑娘潜入敌营烧粮被抓,如今被押到磷城门外,折磨得不成人样,勒羌贼子不停叫嚣,若是不开城门,便立即将殷姑娘就地处死!”
第六十八章 卫粼强撑着一口气, 来到磷城城楼之上时,看见的便是终生难忘、痛入骨髓的一幕。 他捧在心间的姑娘,被捆绑于柱, 衣不蔽体, 身上尽是鲜血淋漓的鞭痕...... 血腥味从舌尖翻涌,卫粼死死抿唇,他已听不清周遭在说什么,不停地颤抖着双手, 痛得连呼吸都像被凌迟一般。 女子四肢皆被捆绑,一道毫不留情的刺鞭落下, 昏死过去的扶楚被痛楚强行激醒,下意识闪躲着脑袋, 不成句的音调从唇瓣泄出:“别打我…疼……” 明明相隔甚远, 却似近在眼前, 扶楚痛苦的吟声清清楚楚地落入卫粼耳中。 卫粼几近崩溃,撑着砖墙便想一跳而下, 唯有这般,他才能离她更近些。 却被薛子明死死拉着, 他破口而出, “怀琛,不能去!” 卫粼瞪着猩红的眼睛, 抓着薛子明的衣襟, 失态地吼道:“你没看见吗!她就在下面!她说疼, 你听不见吗?!” 他紧紧抓着薛子明,双眸浸满了无助和绝望, “快, 把城门打开, 放我出去,我去把她换回来......” “城门绝不能开!你清醒一点!”血迹从眼前人的胸口渗出,缓缓没入指缝之间,薛子明不由心神一震。 深知说出来的话语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亦微微发哑:“万千性命站在身后,这城门绝不能开,怀琛,振作点,你不能倒下……” 卫粼一拳打在薛子明的脸上,歇斯底里的哭喊,“振作?要我如何振作!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吗!那是我卫粼的妻!” 亲眼目睹至亲至爱之人死去,天底下,有几人能泰然自若? 可一个人与千万个人,孰轻孰重,根本无须多言。 薛子明一语不发,任由卫粼发泄,无论对方如何动作,他始终紧紧拉住卫粼,不让卫粼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行径。 …… 城楼下,扬起的刺鞭不再落于身上,扶楚缓了口气,狼狈地抬起红肿的眼眸。 这一眼,恍如隔世。 城楼上,正站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她突然便觉得不疼了。 原来,上天真的能听到她的祷告,将她的怀琛从鬼门关放了回来。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入嘴角,扶楚只品出甜来。 能见他最后一眼,一切都已足矣。 她多想告诉他,她做到了,她成功混入敌营,将粮草焚烧殆尽,帮他守住了磷城,守住了背后的万千百姓。 无粮以续,勒羌坚持不了多久,若朱明进展顺利,很快便能反败为胜。 想到不久的胜仗,扶楚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这刺眼的笑瞬间点燃勒羌大王子的怒火,他一把揪住扶楚的头发,狠狠向后一扯。 满营的粮草都被这女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使他成为整个勒羌的笑话,若非念及她的身份还有几分作用,她根本活不到现在,早被他剁碎了喂狗! “喊呐!喊你的男人开门救你,”勒羌大王子目光狠戾,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啧啧啧,真窝囊!就这种男人,也配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扶楚被扯得青筋凸起,面色狰狞,却仍紧咬牙关死死抵抗,“天底下还有何人,能比你更为窝囊?堂堂七尺须眉,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整得人仰马翻,你们勒羌将你派出来,是后继无人了吗?” 勒羌大王子被激得怒火上涌,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起手便想挥刀砍下。 却被一人握住手腕,“大哥,莫着了她的道,她若死了,这磷城可就真的攻不下来了。”勒羌五王子将大哥的弯刀取下,继续劝道:“事已至此,唯有利用她将城门破开,速战速决,一切才不会前功尽弃。” 劝导的话语终是入了勒羌大王子的耳,他不甘地松开双手,愤愤说道:“折腾了半日,都不见对面有任何动静,这女人真有你说的那么重要吗?” “传闻卫粼对她极为疼爱,不可能见死不救,再等等吧。” 闻言,大王子只好作罢,双手环胸退到一侧,示意士卒的叫骂声再喊大些。 “你死心吧,这城门是不会开的。”扶楚胸膛剧烈起伏,缓缓喘出一口气。 “难道扶楚姑娘甘心,用自己的鲜血,为人作嫁吗?”勒羌五王子,亦是柳如是,踱步来到扶楚面前,开口策反,“你朝援军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你们所拥护的那人,可未必心系天下,一心为民啊。”他谆谆善诱,“这大邺天子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又何苦固执至此,白白为其枉送性命?不如与我联手,一同翻了那大邺皇座,届时你与景毅将军,自能白头偕老,恩爱圆满。” “柳公子不必浪费心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之人,只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上至权贵下至黎民,都有和平生存的权利,公子生来高贵,定未尝过穷困潦倒、与狗夺食的滋味吧?山河破碎,百姓又岂能安生...哪怕是个乞儿,都不该成为争权夺利的脚下亡魂。我做的这一切,也仅仅是让襁褓之中的孩童,有茁壮而生的未来罢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是扶楚小时,经常看见的景象,若是必须有人倒下,才能换来一个太平世道,比起卫粼,她更愿那人是自己。 扶楚望着城楼上那抹熟悉的身影,脸上荡起苦涩的笑容,“若说有什么不甘,那便只有他了。” 若有来世,只愿能逍遥自在些,与君执手,永不相负。 今生无缘,待重结、来生愿。 语必,她不再留恋,轻轻闭上双眼。 不过片刻,嘴角便涌出大量的血迹。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卫粼下意识往扶楚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勒羌众人将扶楚解开,慌张施救的场面。 卫粼再也无法控制,一口污血喷涌而出。 薛子明赶忙上前将卫粼扶住,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万念俱灰,空茫地望着前方,身体如枯木般僵硬,留下来的,仅有一具躯壳。 卫粼双眼一动不动,紧紧盯着远处枯败的娇小身影,真就如说的那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彻底凋零在自己面前。 他好像,永远失去了他的姚姚。 可怕的念头进入脑海,仿若寒意席卷而来,卫粼全身开始不停地战栗,冷汗将衣衫浸透,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脱力跌倒在地,他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一滩黑墨…… 他跌入万丈深庡㳸渊,等待着他的,是永无止境的彻骨之痛。 大邺二十三年冬,卫粼未过门的妻子殷氏,于磷城门前身亡,尸首被敌寇悬挂七日,遭鹰鸟啄肉,野兽啃骨,最终尸骨无存。 九日,援军至,勒羌大败,落荒而逃,薛子明亲手砍下勒羌大王子的头颅,将敌寇逐至瀚海,此后近百年,无人再敢进犯边境,大邺迎来百年盛世。 卫粼身心衰竭,护送回京时,已丧失八成自主意识。 他认不出任何人,唯独记得,自己的姚姚,死在磷城门前。 每日清醒的两个时辰,卫粼都在逼迫随侍,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讲述扶楚的死状。 这无疑是一道道催命符,可卫粼油盐不进。只因一闭上眼,等待他的便是无止尽的黑暗,自那日起,他的姚姚,一次...一次都没有入梦寻他... 唯有一遍又一遍复述,他才能将她牢牢记在心中,并以此惩罚自己。 如此不到三个月,卫粼便瘦骨嶙峋,命若悬丝,终是到了弥留之际。 时恪跪在榻前,痛哭流涕,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自己,“少傅,恪儿错了,恪儿不该疑你,不该任由奸佞巧伪之徒,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弃千万子民于不顾……” 覆水难收,一切都悔之晚矣。 卫粼将头扭到一旁,自从回到上京,他不再开口对时恪说过半句。 就在时恪以为卫粼会一如往常那般,恍若未闻,对他置之不理时,却突然听见榻上之人缓缓启唇,娓娓说道:“听谗而美,闻谏而仇者,亡;同谋而离,信而未笃者,殆。圣上历经诸事,心中亦有高论,为君之道,臣便教到这了。此后,还望圣上护好大邺百姓,莫再亲馋远忠,搅乱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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