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竹点点头,由金玉扶着往床榻上走去。 层层叠叠的帘帐遮挡住了婉竹望向床榻外的视线,若是换了从前,她总要再凝神思索一番自己的处境和道路,可今日去安国寺上香也耗费了她许多气力,当下便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金玉吹熄了蜡烛,拿了毯子躺在了临床大炕上,也闭着眼假寐了片刻。 两个时辰后。 婉竹已然睡熟,金玉也被一波波袭来的困倦闹得阖上了眼皮,正要安睡之时,一窗之隔的廊道上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猛然睁开眼,将桌案上的烛火点亮,披上一条外衫便要去辨认来人是谁。 齐衡玉一撩开帘子,便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见了坐在临窗大炕上睡眼惺忪的金玉,他再挪开目光望向床榻后的景象,便压低了声音问:“她睡下了?” 金玉呆愣地点了点头,好似是讶异于齐衡玉的突然出现,她下意识地要将披在肩膀上的外衫穿好,又局促地问:“爷可要喝茶?” 她声量不高,可映在寂冷的夜色里还是显得尤为清晰。 齐衡玉知晓婉竹睡觉时不安宁,一点点细微的声响便能扰了她的清梦,是以才连着两日都不曾来碧桐院与她共寝。 如今金玉一说话,他便蹙着眉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再指了指外头。 意思是告诉金玉,今夜她不必再留在正屋里守夜了。 金玉自然不敢违拗齐衡玉的吩咐,她忙将方才盖在身上的薄被抱作一团,不必等齐衡玉催促,这便飞快地推门而出。 齐衡玉先是走到床榻边瞧了眼熟睡的婉竹,因烛火太过昏黄摇曳,他看不清她姣美面容上浮现着何等模样的神色,便也无法从中推敲得知她这一日的处境。 望久了,他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连自己也不明白这抹笑的含义是什么。 只是瞧着她,就觉得心里安宁的很,仿佛一整日在公事上的操劳与烦忧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半。 听静双说,她一早便去了安国寺求子,诚心诚意地待到傍晚时分才回了齐国公府。 齐衡玉眸眼闪烁,因心内没有片刻困倦之意,便索性坐在桌案旁,将婉竹白日里抄写的经书拿起来审读了一番。 她苦心练字,如今的字迹已然横平竖直,不再弯弯扭扭、没个正形。 齐衡玉翻了几页后,便见这最后一页上写的都是求子一类的话语,字迹真挚,语气之虔诚、态度之渴求,连他看了也觉得心内震颤不已。 他知晓对于内宅中的女子来说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人生里的慰藉,也是血脉相连的情缔。 可说到底,齐衡玉对子嗣一事并不怎么热切。纵然长房子嗣如此单薄,与他同龄的王孙公子们膝下有已儿女双全,可他就是半点也不心急 或许是他生性淡薄冷漠,亦或许是他与杜丹萝的这场婚姻太过失败。 让他惧怕有子有女。 直到今日,他切身体悟了婉竹对孩子的渴求,那颗早已冻得发麻的心才随之颤动了起来。 他想,他是该卖力些,让婉竹早日得偿所愿。 若是生一个像婉竹一般玲珑可爱的女儿,倒也是美事一桩。 * 这两日齐衡玉的卖力让婉竹苦不堪言。 本以为玄鹰司堆积在一起的事务会让他忙的“力不从心”,可谁曾想他竟是比往昔还要再肆意几分。 酿成的一大恶果就是从不起迟的婉竹在三日后去给杜丹萝请安一事上迟了大半个时辰。 齐衡玉早早地便进宫去当值,只苦了她打着颤儿般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松柏院,一进院门,瞧见廊道上那些婆子丫鬟怒意凛凛的目光,婉竹便知今日她是逃不过一场责罚了。 果不其然,被怒意左右着的杜丹萝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中,手边的糕点茶水一样未动,美眸流转间投向婉竹的眸光里有遮掩不住的狠厉。 婉竹认命般地跪在了冰凉的石砖上,因她晨起时太过慌乱,连护膝都不曾佩戴一双,如今一跪地本就泛着青淤的膝盖只觉得像是被针扎过一般刺痛不已。 “夫人恕罪,都是妾身的错,还请夫人责罚。”她一开口便向杜丹萝认了错,姿态谦卑无比。 荣绮语也坐在扶手椅里,一边用茶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独得齐衡玉恩宠的婉姨娘。 娇娇弱弱的婀娜身段,跪在地上时姿态显得妍丽又清弱,素白如莲的巴掌小脸上点缀着一双秋水似的明眸,鼻腻鹅脂,粉口丹唇,清艳中带着几分柔媚。 的确是生的貌美极了。 荣姨娘的姿色只能算是清秀,若是细心装扮、再扬长避短一番后也只能称为小家碧玉,纵使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承认,可婉竹的美却是不容置喙的事实。 思及此,她便恼怒地瞪向了身后的朱紫,怨怪着丫鬟只肯说好话给她听,竟还说这位婉姨娘只是略生的好些。 哪里是好些?分明是能与清河县主争辉般的容色。 与荣绮语的艳羡不同,杜丹萝瞧着身下盈盈娇娇的婉竹,瞥见她举手投足间掩也掩不住的妩媚之姿,便不由得忆起了那碧纱橱内的靡.艳景象。 那时的齐衡玉对她尚且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如今却是夜夜都宿在了碧桐院,还将他手里的布匹铺子都赠给了她做私产,俨然是被她迷住了心窍。 杜丹萝冷笑一声,将婉竹自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通,而后便道:“婉姨娘如今是世子爷心坎上的人物,我怎么敢责罚你?” 杜嬷嬷瞥了杜丹萝一眼,并不赞成她说这样的丧气话。 婉竹只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摆足了一副忏悔不已的姿态,只道:“夫人您是世子爷的正妻,是爷三媒六聘、正经娶进门的正妻,妾身不过是愚笨一些,世子爷仁善大度,闲时常来碧桐院教导妾身道理,说的都是让妾身好好服侍夫人,不可对夫人有半分不敬的话语。” 这一番口齿伶俐的话说了出来,杜嬷嬷便悄悄地摇了摇头,心里对婉竹深不可测的心计再有了新的认知。 别说是她家夫人,便是再加上荣姨娘,只怕也不是这位婉姨娘的对手。 只恨家庙的那场大火烧的不够旺,竟只烧伤了她的手臂,并未伤及她的性命。 杜嬷嬷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杜丹萝严苛得近乎磋磨的责罚已落了下来,“既如此,你便去庭院里跪上两个时辰,午膳也不许用,再抄一本《女德》。” 这等责罚让正在喝茶的荣绮语都惊讶得险些被茶水给呛到,在与杜丹萝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听出了杜丹萝对婉竹的忌惮与恨意,可因婉竹素日里从不犯错,杜丹萝也寻不到由头惩戒她。 如今总算是逮到了她起迟后误了请安的罪状,自该好好惩治她一番,只是却没想到这惩罚会重到这般不近人情的地步。 杜嬷嬷有心相劝,可又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驳斥杜丹萝的吩咐。 松柏院的正屋内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心中皆各怀鬼胎,望向婉竹的眸光里既有看好戏的惬意,又有恶意满满的打量。 可唯独婉竹一人,仿佛早已料到了杜丹萝会这般严厉地处罚她,当即便柔声应道:“是妾室的错,妾身甘愿领罚。” 金玉与容碧两人面面相觑后,便打算去搬救兵,可一来齐老太太不管这样的小事,李氏也不好插手齐衡玉后院内的争执。二来是齐衡玉所在的玄鹰司远在皇城之中,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难道她们姨娘就真要跪上两个时辰,连饭也不许吃,再没完没了地抄写经书不成? 容碧急的要落下泪来,便听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的杜丹萝也望向了她们两个丫鬟,“我听说你这两个丫鬟对你忠心耿耿,便让她们也陪着你一起跪吧。” 方才还欣然应下惩罚的婉竹却霎时变了颜色,那张素来清濯如莲、不卑不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几分慌乱之色。 杜丹萝只觉得心间快意极了,若是她早知晓处置婉竹的丫鬟会让她难受至此,她阖该找个理由把碧桐院的每个丫鬟都往死里磋磨一番才是。 她用冰冷的眼锋扫向身侧默不吭声的双菱。 双菱会意,便走到婉竹身前道:“姨娘请吧。” 金玉和容碧脸上惨白的彷如失去了血色,可婉竹已直挺挺地跪在了庭院中央,她们做丫鬟的更没有抗辩的资格。 半个时辰跪下来,婉竹脊背挺立如兰,容碧尚且还能支撑几分,金玉却是苦着脸红了眼眶。 今日她本是不必陪着婉竹来松柏院请安。 可因近来婉竹对她生疏淡漠许多,今早也只让容碧陪她去松柏院,金玉一时心性难忍便寻了个理由跟了上来。 谁曾想世子夫人会下死手惩治她们? 如今世子爷也不在府里,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再过了半个时辰后,金玉便渐渐地挪着身子坐在了双腿上,廊道上眼尖的双菱一眼便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当即便禀告给了杜丹萝。 杜丹萝正是无比痛快的时候,只觉得这些时日受的委屈和独守空闺的苦楚都在婉竹弯下膝盖的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她是齐衡玉的正妻,即便是要弄死打伤了她,也至多落得个去京兆府交些银财了事的结局罢了。 她有什么好怕的? 荣绮语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既不劝杜丹萝饶恕了婉竹,也不对她处置婉竹的做法置喙半分。 她不知晓齐衡玉获悉此事会不会勃然大怒,只是瞧着庭院里跪的笔挺的主仆三人,那一个雨夜被齐衡玉弃在霜降院不顾的愤恨便也少了许多。 她想,这时她不落井下石便是在明哲保身了。 只有杜嬷嬷忧心忡忡地与杜丹萝说:“夫人还是让婉姨娘起来吧,跪上这么久,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更何况还不给她用膳? 杜丹萝漫不经心地扫了杜嬷嬷一眼,拧在一块儿的眉眼暴露出她此刻的不虞来,“嬷嬷今日怎么总是为她说话?”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婉姨娘做错了事,夫人便该用家规来处置她才是。”杜嬷嬷苦笑着说道。 她不好在人前把话说的太浅显明白,便只能点到即止。 好在杜丹萝也并非是个蠢笨之人,她在杜嬷嬷苦口婆心的劝诫下回过了些神,虽是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可到底是开口放了婉竹一马:“再跪上半个时辰就起身吧。” 她的高抬贵手也让杜嬷嬷憋闷的心口陡然一松,只要庭院里的婉姨娘不跪出什么大事来,世子爷那儿便好交代。 婉竹满打满算共跪了一个半时辰,金玉与容碧率先起身,两人自己的脚步都站不稳时便已经搀扶起了婉竹。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到了正屋里,脸颊两侧惨白无比,瞧着就像是被风霜拍打的没有了生气的娇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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