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坐在她身边,腰间系着一只葫芦,手里握着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牙锤,半盘着一条腿,悠闲自在地仰天大笑。 “在下……”汉子才说出两个字,又不满地撇撇嘴,“……算了,小十一交代了,这回啊,不准老子自报家门!” 卿如许眸光一闪,欣喜万分,惊呼道,“六哥!” 阿争此时也看清来人,面上一喜,“太好了,六哥您来了!” 秦牙回头朝卿如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 “卿丫头,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原本该昨天到的,结果我路上.....路上贪了口酒,就给耽误了哈哈哈哈.....不过幸好赶上了!不然小十一可得骂死我!” 他摸着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又回头看向阿争,佯怒道,“小十七!叫你好好保护卿丫头,你看你,平常不用功,这么几个歪瓜裂枣,怎么都收拾不过来?要我怎么说你好呢!我看明个,你还是早起跟我去练功!” 阿争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着,“知道了,六哥!” 这半路杀出的汉子,便是拂晓十七人众的秦老六秦牙。而他口中的小十一,便是顾扶风,也称顾十一。阿争年纪最小,便又称小十七。 几名黑衣人自然是不愿听他们话家常,相视过后,便又重新朝秦老六扑身过来。 秦老六见状,朗声一笑,“哈哈,今儿个就叫你们看看老子这‘血牙’的厉害!” 他飞身下去,血牙在半空中斜划,掀起强烈劲风,当即逼得两名黑衣人以剑相抵,连连后退。 待他落地,另外几名黑衣人团团围住他。一人的刀斩向他的肋下,另一个人的剑朝向他的后背,前后夹击! 然而秦牙却不闪不避,血牙直直朝天,将周身暴露于人前。待得那刀剑逼近身侧,秦牙才突然一个扭身,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堪堪地躲过两处攻击! 同时,血牙已然横起,头和尾冲向这两位黑衣人,一推一拉,那俩人便先后撞上血牙,都被击得胸膛一震,二人当即吐出两口鲜血! 秦牙的兵器同他的功法一致,稳扎稳打,凶猛霸气。那血牙看着虽笨重,可在他手中却十分灵活,当真成了一个夺命的利器! 另外几位袭击者显然也被秦牙这一招所震慑,脚下一犹豫。可秦牙已然折身回来,化被动为主动,血牙横于身前,朝着几人挥去! 几番交手后,剩下几个黑衣人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纷纷倒地,呻吟连连。 “哎,也太不禁打了,老子还手痒着呢!”秦老六环视一圈,又把血牙架在后肩上,显然颇为扫兴,“罢了,反正我们家十一的规矩是只准伤人不可杀人,罢了!罢了!” 卿如许莞尔一笑,高声道,“六哥,咱们回吧。” 阿争闻言,便把卿如许从马车顶上扶下来,让她坐回车中,又伸手去拉缰绳。 “走吧六哥!” 秦牙便一步跃上马车顶部,原地盘坐下来,就着夜色,拿出系在腰间的酒壶,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车子沿着长街缓行,深夜的长安仿佛褪去了浮华的外衣,静谧安宁。 秦老六刚打完一场,许是心情舒畅,便清了清嗓子,高声唱起歌来。 “我许这风,不得留我身, 我许这夜,不能拦我路。 我许这世间,不可刍狗烹, 我许这天地,不得血腥纷。” 卿如许听着,知道那是拂晓十七人众人人都会的一首曲子。她仰头望向车顶,半片月色从那个破洞漏进车中,却也多了一种洒然浪漫的诗意。 歌声洪厚,低哑如钟,在静谧的长安街道上回荡。 阿争驾着车,心情亦是舒畅,便也跟着秦牙,一同放声唱起来。 “我笑那痴儿, 总为名利折了腰! 我笑那蠢人, 浮沉世间脱不了! 红尘江山多烦扰, 只愿豪情醉逍遥!” 拂晓是顾扶风九年前创立的江湖组织,其下收编了九州大陆的通缉犯、叛国者及战争遗孤,以拂晓十七人众为核心成员。但因背景复杂,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也因此为名门正派所不喜。 然而拂晓的宗旨却是赤诚忠义,天下为家。拂晓人众亦皆以兄弟相称。只是阿争出于对顾扶风的感恩,所以一直不肯改口,坚持称他为“主子”。 夜色悠悠,歌声杳杳,数不清的胸臆恩仇,道不尽的怒马羁狂。 卿如许正想着,该要招得那些被扰了清梦的百姓开窗骂街了。就听歌声戛然,秦老六突然低头,透过车顶的破洞,看向里面端坐的姑娘。 “哎卿丫头,我说小十一去找叶姑娘,你怎么也不拦着?” 卿如许一愣,又笑了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拦?” “那你就不吃醋?” “怎么会?” 卿如许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再说真要吃醋,也该问人家叶姑娘,可会吃我的醋。” 秦老六古怪地看着她。 他自诩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人多如星辰,可他依然不懂女人。 “那你就不想知道小十一每次去见叶姑娘,都做些什么?” 卿如许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又怔了怔,过会儿才抬眼去看车顶上的汉子。 “六哥……知道?” 秦老六似乎被酒呛了一口,““咳咳……我……我也不太清楚。我、我也只是见过那叶姑娘一两回。” 秦老六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聊了个不应该聊的话题,回头让小十一知道了,指不定要拍桌子。 然而过了半晌,却又听得车厢中的女子再次开口,声音中似有迟疑。 “六哥……你既见过叶姑娘,可知那位叶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正在驾车的阿争,也偷偷竖起了耳朵。 秦老六瞅了瞅卿如许,见她似是真心好奇,便抚着下巴,认真地回忆起来。 “嗯……好像就是温柔如水……的那么一个人,长得呢……确实是漂亮!还有那身材,啧啧。” 秦老六用手比划了两下,又斜着眼瞟了一眼卿如许,“……不过我上回见她也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就不知道她什么样了。” 卿如许只“哦”了一声,便没再多问什么。 马车已经驶入巷子口,远远地看见卿宅门口的灯笼在风中轻摆。 秦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严肃许多。 “卿丫头,今日偷袭你的人,心里可有数?” “有数。” “这……算是个开始?” 卿如许抿紧唇,望着长街尽头的夜色,轻声低叹。 “是,这才刚刚开始。”
第十四章 如水长恨诅旧人 卿如许从华乾殿出来,行至东华门,见一人背身而立,雪色衣袍在风中翻飞。 她脚下一顿。 方才在殿中,她正同民间才子寻识墨一唱一和,逗得宁帝爽声大笑,四皇子承玦就来了。 承玦同宁帝请安,又同他二人礼貌问候。他淡淡提起承瑛前往江陵之事,他口中句句称颂,一副敬爱兄长的模样,可又暗戳戳地,把上个月京城名门宴会中死了个歌女的事抖了出来。 四皇子承玦,长袖善舞,心思深沉。他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是不动声色的笑容,仿佛只是随口提及,可三言两语间,宁帝却变了脸色。 见得宁帝突然不悦,他又扭过头,奉承了卿如许两句,什么“旷世才子”、“无双国士”、“令当今的状元郎也羞愧难及,再不敢入凤麓”。听得卿如许也是一身冷汗,连连去瞟圣上。 折腾完这么一出,四皇子这才请辞,临别时又笑着俯身,在她耳边留下没头没脑的一句:“晚来风急,可缓缓归矣”。 他语气暧昧,话音中含笑。 卿如许立时明白他是指谁在等她。 此时她缓缓抬头,注视着面前的人影,感受到自己内心平静,才又朝前迈步。 那人也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淡漠的眼,轻飘飘地扫过她。 “还真是毫发无伤。” 卿如许勾唇相讥,“那是。我这么艰难才走到了这一步,怎能轻易叫你称了心?” 林幕羽望着她,眼底似凝霜雪,声音中亦没有半分温度。 “说话这般硬气,看来身边确有高人。” 卿如许并不否认。 “所以下次想动手,你可得掂量掂量。莫要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幕羽淡眸微睨,“......看来上次对你的警告,还不够。” 长风凌冽,宫苑寂静。 “哦?上次?” 卿如许挑挑眉。 “我只记得上次……是谁拉着我的手,说不愿见我被仇恨所蒙蔽,希望我过得好……来着?” 林中河边那一次见面,他依然冷冷,说她既然还活着,就该离开长安,莫要伤了已故养父和阿兄的心。 她闻言,嗤之以鼻,当下反唇相讥。 她说了许多,可不知为何,林幕羽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 “卿卿,不要被仇恨蒙蔽,我希望你好。” 那时他似压抑着什么,声音低沉,低垂的眼睫遮住了其中神色。 卿如许心中原也有些不解,可经历过昨夜那一场街头刺杀,再看他今日一副清白毫无亏欠的模样,她已经确定,那也不过也是他的一种手段。 果然,下一瞬林幕羽淡淡道,“对女人而言,听话,才是优点。” 卿如许道,“对男人而言,过分自信,可不是优点。” 林幕羽闻言,只是抬手,轻轻掸了掸衣袖。那身雪袍上,悬着一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显然年头有些久,边角磨得泛白。 卿如许当即脸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那被束紧的边缘隐隐地露出细密的丝线。是一个字,一个“卿”字。 那时她绣工不好,被针扎了手,不小心将血污留在上面。绣字只是为遮掩污渍。 她从没想过他如今还戴着它,当心心起波澜,胸中纷乱,火气上涌。 “林幕羽,你真恶心!” 男子也只是淡淡抬眸,缓缓背过手,道,“朝堂纷乱,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的。” “若不能被我左右,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便该是向你索命的亡魂了!” 林幕羽的目光却幽幽转深,道,“卿卿,你要知道,你能活着不是意外,只是没有人会在意一只蝼蚁。” 他轻抬下巴,“你少时被你养父护在在深宅大院,看惯了紧闭的院门和四角的天空,心性简单干净,因此我从没想过要夺你性命。我知道你从小心中所冀,都是于天地间肆意洒脱,因此我也给了你重新选择的机会。可若你不珍惜,那.......未免愚蠢。” 卿如许鼻尖“哼”出一声,“珍惜?屠人满门的结果,也该被珍惜?哼,林幕羽,你这般颠倒黑白,倒真叫人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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