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帝听了,却又问,“那这高僧……还会什么?” 卿如许忍不住扬眉看向宁帝,面带不解。 宁帝又道,“朕的意思是.......他可会武学?” 武学? 卿如许顿了顿,也不知宁帝说的是哪一位名僧?可别是她胡言乱语,倒惹出些误解来。 于是忙解释道,“武学,倒是没有。那僧人实在平常,人也瘦得很,不像是武僧。除了会些医术,和有一颗接济天下的心,臣倒未发现他有其他所长。” 她仔细观察着宁帝的神情,试着把话题引回正题。 “殿下这般不适……不知,可愿试试这法子?” 宁帝的目光中浮浮沉沉,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才道,“……你也是有心。那你就先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卿如许这才略松一口气,应道,“……是一项针灸之术,但如今可先不下针,只是按压尝试。若是效果好,陛下可再找太医用针。” 她直起身来,转眸看向一旁立着的李执公公,抬用手在几处穴位比划,“需同时按压百会、涌泉两穴数次......” 宫里当差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李执立刻会意,走到宁帝身前,按着卿如许所说的几处穴位按压。 卿如许继续道,“.......再按压中脘、内关、足三里、公孙四处。是这里、这一处,还有这儿.......” 李执照做,下手也十分小心,问道,“奴才是个粗人,陛下若是觉得手劲重了,知会奴才一声就是。” 不多时,宁帝的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李执也似是心安,继续沿着几处穴道按压,几次尝试后也明显得心应手起来。 宁帝人已放松了许多,懒声道,“......丫头,你这法子确实有效,朕觉着还真是比方才舒坦多了。” 卿如许笑了笑,拱手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所愿......以后陛下晚间入睡前,都可再按压一次,睡眠也会更安稳。” 李执也忙道,“多亏卿学士教了奴才这一手,以后陛下睡前,奴才都可替陛下您松松神。” 宁帝淡淡应声,“嗯,甚好。” 卿如许静静站在殿中,正百无聊赖间,却见宁帝半阖着眼,又同她攀谈起来。 “.......丫头,朕忘了问你,你是何时来的长安?” 虽是闲谈,可卿如许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回禀陛下,是四年前,臣来京参加科考。” “四年前.......那也有些时日了。那你觉得,那时的长安城与如今的长安比,可有何不同?” 卿如许悄悄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宁帝,大着胆子开口,没回答宁帝的话,却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敢问陛下,距您上一次微服出巡,可是有些时日了?” 宁帝顿了顿,似是思索。 “好像是……前年秋天?” 李执眼珠子转得飞快,接话道,“是,陛下,是前年的事,那时正是秋猎,返回的路上,您便带着四殿下在城南逛了逛。” “.......嗯,朕记得这事。当时也是临时起意,那时右将军还拦着朕,怕百姓无端冲撞。” 卿如许又问,“那陛下可知,如今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才子是何人?” “最负盛名的才子……不是比部郎中家许宽之子许明甫么?还是朕点他去做校书郎。” “是。”卿如许笑了笑,“大宁国之才子确是许明甫,但‘民间才子’却另有其人。” 宁帝似被勾起好奇,“哦?民间才子?” “国之才子,自然是学富五车,锦绣文章。但民间才子,因是平民百姓通过口耳相传其诗作,自然捧起来的声名。” 卿如许侃侃道,“许多百姓并不识书,所以民间流传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作,用词通俗简单,但意不浅。而我说的这位民间才子,是开春时去参加了广云楼的诗会,因他的一首诗而名动长安。” 宁帝抬了抬下巴,“听着有些意思,什么样的诗?说来听听。” “这首诗的上两句是——” “不知天上何物飞,左飞飞来右飞飞。” 宁帝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笑出一声来,“这……也能叫诗?” “陛下莫急。”卿如许淡淡噙笑,“这诗还有后两句——” “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宁帝的眼睛微微眯起,口中喃喃重复,“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他点头感叹,“这两句,不错。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这人想必也有些意思,是哪个地方的举人么?” 卿如许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位街头乞丐。” “乞丐?”宁帝这下倒是显然有些讶异,“乞丐也会写诗?” 卿如许眨眨眼,“也没谁生来就是乞丐,这人从前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并未走科考。” 宁帝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便摆了摆手,让李执退下。 “坐下说吧,李执,赐茶。” “谢陛下。” 卿如许坐下后,抿了口茶,道,“这人本是枋州的一位百姓,寒窗苦读过几年,后因家中贫寒,实在没有财银供他继续读书,便中断考学。可他不肯放弃,便去枋州县衙毛遂自荐。枋州知县瞧不上他,当天就把他赶了出去。可因他面目样貌古怪,知县却记住了他。” 宁帝问道,“样貌古怪......是怎么个古怪法?” 卿如许道,“禀陛下,这人五官长得奇丑,尤其是那个鼻子,尤为突兀,仿佛一只大蛤蟆端端地趴在脸上。也因此,往往给人一种人还没到近前,鼻子却先杵了过来之感。” 卿如许这番描述令人极有画面感,宁帝当下也是一笑。 “.......枋州地处边陲,屡次受突厥侵扰,民心惶惶。偏偏这知县也是生性胆小,每回一听到窗外呼呼风声,或是狼狗嚎鸣,便以为敌军袭城,所以常常半夜惊醒,夜不能寐。” “他寻遍风水道士,又是吃斋念佛又是化符开光,都未能解决。后来有一天,他又突然想起那位面目狰狞的才子来,便差人重新寻了他来,不仅给他好吃好喝,还每月按时给他四吊铜钱。” 宁帝听得认真,此时也疑惑起来,“这知县前后态度反转这么大,究竟是为何?” 卿如许道,“既是花钱,也是给他了一个差事。陛下可以猜猜,他到底是领了什么差事,值得一月四吊钱?” “四吊钱......此人又有些文采.......”宁帝想了想,“按我大宁律例,想必该是主簿、掌册之类的吧,再不然,做个吏员、衙役。可四吊钱,也是多了些。” 卿如许摇了摇头,“是,多了些。这些都不是。” 宁帝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知县突然找他,当是私事吧?” 卿如许点头道,“不愧是陛下,虽对外说的是公差,可办的确是私事。” “是何私事?与知县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 卿如许回答道,“是,与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因为这差事就是——门神。” 宁帝挑眉,“门神?” “都说‘奇人异相’,这知县看着家门口那座看门的神荼、郁垒,旁人都觉得狰狞,可他却越看越觉得和蔼。起先他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又想了想,才突然发现自己为何看那神像觉得亲切了。原是他早已见识过更狰狞的——” “那位民间才子,容颜近乎于鬼,可比那神荼、郁垒强上许多。镇宅,正是合宜。” 宁帝听罢,讶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门神,啧啧,既是镇宅的神明,那这一月四吊钱可也不算多了.......” 卿如许道,“陛下且听着,这故事还有后续呢。” 她说得口干,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才又继续道,“说来也是奇妙,这才子领了这门神的差事后,这知县果真就能酣然入睡了。可睡得好,也并非好事。因为那一年,突厥真的马踏枋州,夜深人静时,刀枪已然刺破床褥,可那知县竟仍在梦中!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直到落了地,都未曾醒来。” 宁帝的目光中突然亮起火把,“你是说,四年前枋州失守之事?” “是。”卿如许点头。 “所幸后来,辉月将军大破突厥兵马,重新夺回枋州,知县也换了人。这才子因着做了前任知县的门神,被百姓诟病是他这门神做得太好,白白害了那知县的命,故而一年都未敢露面。等到战乱平息后,他更名换姓,就又大着胆子去新的知县那儿送了拜帖。” 宁帝问,“他还敢去县衙?” 卿如许道,“是,因他也没有旁的选择。突厥袭城之日,他本也被俘,后来阴差阳错逃了出来,便在枋州旁边的邻州做了一年乞丐,后来他回到枋州,衣不果腹,只好再去寻求生路。那时新的知县见了他,发现他虽面目鄙陋,但确有几分才华,便把他留下来当个师爷。” “那这新任知县,倒是个有眼光、能识人的。”宁帝道。 卿如许道,“也许也只是因为新任知县彼时新官上任,身边没有自己人,见他是个无亲无故无背景的人,这才用了他。” 宁帝闻言,叹道,“这个理由,倒更真实可信些。” 卿如许道,“是,也因为他当师爷的好景也并不长,便又以‘目无长官,傲慢不逊’为由,受五十杖责,去了半条命,丢进了乱葬岗。等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他那年仅三岁的妹妹已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因着悲剧惨状,宁帝的面上也显出些许叹惋来。他顿了顿,才又问,“这‘目无长官,傲慢不逊’是从何说起?可真有此事?” “并未。”卿如许道,“他一向谦卑平顺,不以出处而分人对待,从来对人都是恭和有礼。” “那他怎会惹怒赏识他的新知县呢?” “一开始,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卿如许的乌睫微垂,“后来有一日,还是偶遇一位枋州的旧识,这才得知个中缘故。原来是有一回,新任知县在陪同防御使巡查时遇见这位才子,但这位才子故意装作没看见,同两位官员擦肩而过。知县便被防御使嘲讽了几句,于是恼羞成怒,这才下了狠令。” “他为何要装作没看见?” 卿如许道,“提起此事,他竟似全然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何时遇见过知县和防御使。因为他那日确实同知县相遇,也确实擦肩而过。” “只是这事说来可笑,因为他那张古怪的脸上,不仅有个蛤蟆似的鼻子,还有一对狭小如鼠的眼睛。偏偏那日他落了枕,头不能偏,站在岸边看湖光景色,便是知县走到近前,他的余光都没能瞥见知县的半道影子。” “陛下,您说,这事究竟该怪落枕,还是该怪眼睛小呢?” 卿如许问得一本正经,宁帝忍不住失笑摇头。 “说来,臣听了这个故事,也颇有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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