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家人的痛,并不会减轻半分。
第九十五章 我心浩然浸明月 死者家属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凶手的性命,他们想得到的,是凶手伏诛,是凶手低头认错,向死者由心而发地道歉。 可,又有几个凶手是会真心诚意地悔过呢? “他们做了坏事,也不需要被审判吗?”卿如许反问。 “人从没有被赋予对另一个人审判的权力。” “这个世间的政权,不就是被赋予这样的权力吗?” “不,帝王、官员也只不过是在世间充当着临时的审判者,毕竟作恶的人多了,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真正的对于世人灵魂的审判,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做的事,那是老天爷才能做到的。” 卿如许顿了顿,又问,“那些死去的混族姑娘,就这么白白死去么?” “她们没有白白死去,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金画屏满门,便是这场案件的赎罪者。” “金画屏的家人或许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何辜?” “既然我们选择担任一个临时审判者的角色,就该着眼于大局,有些牺牲是必要的。牺牲他们,总比牺牲可能成为未来帝君和未来宰相的人要好。” “所以,你隐瞒朱雀街一案的幕后之人,是因为你认为他们活着才更有价值?” “是,也不是。” 南宫停了笔,抬眸解释道,“我们现下所能做的,是阻止他们继续做下错事,再让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价值。而至于真相,现在不公布,却不代表以后不公布。” 卿如许明白。 似南宫这样掌管典狱的官员,要能做的长久,手中多少都握着许多筹码。 朝廷中各部官员,谁背后能没点麻烦事?秘密在没有公开之前,才是最有用的。南宫留着这些人的秘密,便是留着后手,以观日后朝堂形势。 卿如许看了看南宫。 她抬手摸了摸衣袖,袖间还藏着混族女子的那一份血书。 可是,以公谋私,掩盖事实,这样做,终归显得有些不择手段了。 想到季方盛与蔡老前仆后继,为天下向君王请不情之请,世间尚有这样挥洒热血的正义之士,也不知他们当对选择明哲保身的官员作何感想。 卿如许踌躇道,“南宫,昔日你问我是否愿意来大理寺任职,但我那时忘记问你,你想做的是一位怎样的官员?” 南宫知晓卿如许近日所见所感,此时便明白了卿如许问话的意思,道,“我的答案,可不是你想听的答案。” 昔日他招募卿如许入大理寺,是见她有查案之能,但那时他也知道,他与卿如许并非是一类人。 “在我看来,君子不可太露其锋芒,若只为了心中一时不忍,反折了卿卿性命,令家宅难安,后世讽辱,并不值得。今日之君王,将个人好恶置于国家大事之上,若是不顺心,饶是千万人也当屠之以后快。若是君子,必然要言辞锋利弹劾君王。届时君子亡,佞者存,似混族仕子这样留存已久的历史问题,若想有所改变,恐怕又要再等上百年了。故而君子,当做小人时便做小人,委以图之,方可得其所愿。” 卿如许又道,“可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若君子不以君子之姿存于世,而以小人之法苟于世,那君子与小人,可还何区别?” 南宫道:“君子小人,皆是虚名。这天下正如太极,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若这天下只有白,那我便愿做黑,若天下只有仙人,那我便愿做那魔。世间此消彼长,相生相克,万事万物都讲究平衡。不会有绝对的黑,亦不会有绝对的白。是君子是小人又如何,但求问心无愧。” 卿如许默了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人人不择手段,世间怎还会有浩然正气?人生在世,怎可只论结果?君子行事若无底线,便是销刚为柔,塞知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如何还能为人师表,如何还能为后世树立榜样?”卿如许转过头,望着窗外在秋风中临风不动的树干,道,“人心之善端,才是天地之正道。底线不可侵,正道亦不可蔑!” 她说起这话,正气凌然。 南宫望着她,半晌,又道: “可若你自行正道,世事依旧欺你,辱你,困你,累你,你又当如何?” 若你自行正道,世事依旧欺你,辱你,困你,累你—— 季方盛临终前,曾黯然留下一句,折笔敬红尘,来生不做人。字字泣血,句句饮泪。 季方盛为混族人鸣不平,如今依然身死。安慈一心考学,惨遭折臂之痛。蔡老垂垂暮年,以身直谏,被遣回乡。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若世间人人畏惧权势,噤若寒蝉,就不会有这些莹莹之火,为求道之人指明方向,为黑夜带来拂晓了。 她望向逐渐沉没于黑夜中的夕阳,道,“世人曾有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若天下便是如此,吾虽是读书人,却愿做屠狗辈。明知向死亦向前,敢为苍生问苍天,封侯拜相非我意,横刀割胆镇海平。” 卿如许拂了拂衣袖,素手而立,回头道—— “故而,无论世事如何,前途如何渺茫,我心浩然犹浸明月,不退,不改。” 南宫听罢,似也受到了几分震动。 半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苍凉之感。 他虽然感触,但亦不能认同。 俩人这一番思辨,皆已经发现彼此所思天差地别,终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卿如许回望着南宫,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手中留着那么多的筹码,究竟是为了等待什么呢?若是升官进爵,他现在就可以利用这些筹码,要为自己谋求这些,又何须还要等待来朝呢? 卿如许离开前,站在透着一丝天光的门帘前回过头去,向处于案牍前的南宫问道, “南宫,你到底是谁的人?” 屋中有片刻的凝滞。 南宫抬起头来,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一笑。
第九十六章 何妨诸事不了之 “你与南宫,这可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了。” 顾扶风斜倚着胳膊,举起酒坛饮了一口。 此时他与卿如许正坐在屋顶上,就着微醺月色,一人一坛酒,把酒闲谈。 “官场也是刀剑场,若你们不能站在同一条船上,只怕将来巨浪滔天时,情谊就会成为你们的绊脚石了。你对他,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卿如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南宫为自己留着后手,必是图谋着什么。只是不知道他的背后,究竟是谁?陛下,还是二皇子? 他事事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朱雀街一案,难保不是他先与陛下私下对过,而后再在朝堂上演了场戏。他隐瞒承瑛主谋一事,虽然有理由,但隐瞒与包庇本就一线之差。 她望着夜幕,道,“我只是想起在珉州时,与南宫初识之事。” 昔日卿如许参加童试时期,珉州知府的长子与卿如许是同一届考生。卿如许婉拒了帮知府的儿子在府试中作弊,而得罪了知府的儿子。 她因为报考,需要一次次地去府衙登记信息,调取户籍档案,那时便常常受到衙役的为难。不是说找不到了,就是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帮她处理,还常常故意整她,非让她去各处先行拿到文书调令。 彼时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顾扶风又被叶烬衣叫走了,她只好默默忍受了县衙众人的对她的不公待遇。 后来有天她要调取过往成绩,与府衙师爷起了冲突,师爷便以不敬官员之罪把她抓了起来,打了几板子,让她跪在雨里思过。 她便在雨中从正午跪到了傍晚,人也着了风寒发了烧,难以支撑。 那时南宫暮辞正代表大理寺来珉州办案,正巧来了府衙见着她被罚跪,与衙差三言两语间便探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时隔着雨幕,她只见到南宫朝府衙众人淡淡地说了句,“听闻知府大人的公子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如今竟通过府试了?” 过会儿,府衙众人便连忙好言好语地送卿如许回了家,还替她请了大夫。后来县衙的人便如被卿如许攥住了把柄,一见到她,都十分客气礼让,不敢薄待。 如今想来,她这入仕的第一课,便是南宫教的了。 后来她入了凤麓书院,因接了擢贤令,也便再次见到了南宫。可惜南宫无法认出她来。毕竟当年俩人初遇,隔着霖霖雨幕,而且还隔着一张不辨雌雄的人皮面具。 那时她调查案件,查到了懿国公府。那时案情正到了关键点,她为了能得到一张懿国公府的搜查令,跑遍了三省六部,却都吃了闭门羹。最后无奈之下,她只好冒险收买了懿国公府的老嬷嬷,扮作她的侄女进了府邸。 后来好不容易拿到了证据,可她人却出不了懿国公府了。 那时她身份败露,被五花大绑关进了柴房。懿国公对她严厉审理,问她要她查得的证据,她抵死不说,眼见着就要上长棍了。 幸而南宫带着大理寺中人及时赶到,替她挡了一棍。 南宫也并未拿到搜查令,他也是违法私闯。 当时府卫将柴房围的水泄不通,眼见着她与南宫及众人便要悄无声息地被斩杀于懿国公府。 但见南宫临危不乱,与战功赫赫的懿国公相对而立,气场半分不输,侃侃辩之,诈之,又以他手里懿国公贪污的证据要挟之。 一炷香后,她便与南宫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懿国公府的大门。 而后两接擢贤令,她与南宫愈加相熟,她才终于有机会同他送上一句迟到的感谢。 那时南宫道,“谢就不必了。倒是你,可曾想过来我大理寺,做一位守正不阿、明公正道的刑狱官?” 当日,南宫的邀约还字字在耳。 “守正不阿,明公正道……如今,可这‘正’字,是否可还有第二个写法呢?”卿如许饮了一口酒,轻声叹道。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对世事的认知,也都有自己的标准。可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如何判别?她如今也入了大理寺,却发现那个引导她走上这条路的人,却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认知。 或许在南宫的心中,他从未想过要做一位守正不阿、明公正道的刑狱官,这句话只是当日用来对付卿如许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倘若南宫与她并非同一党派,恐怕以后他们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人生本就是一个问道的过程。”顾扶风笑道,“这世间有僧,有儒,有将,有民,有的人出世,有的人入世,有的人在出世与入世中徘徊,人人都是在世俗的痛苦与魂灵的追求中拉锯胶着。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最终各人求道的结果,但我觉得,未必就不会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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