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他已双膝跪地,狠抽自己耳光。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白芷心细,亦难看透他的小心思。她早起了疑,刚才通传的人亲口唤沈煜为干爹,这人身为秉笔,连老祖宗的干儿子都认不出,属实荒唐。这位李秉笔大约是觉得装作不认识,才能靠胡搅蛮缠设法进屋。 所以,她不明白沈煜为何没动怒,只奚落了一句:“李秉笔既上了年岁就别跪了,咱家不怪你。既然眼花,不如尽早请辞还乡。” 李犇闻言起了身,低眉顺目,道:“奴婢何尝不想,只是圣上实在离不开奴婢,这不差遣我来瞧瞧承福一事。” 他面上谦卑,眸光却挑剔,又冲白芷说道:“娘娘的头发怎么是湿的,可是尚仪监的奴才不会伺候,让娘娘受了委屈?” 白芷开始慌乱,李犇问尚仪监的罪,却不提赵全,应是知晓赵全已被发落。他这话显然是起了疑,但不知事情全貌,假意关心引她开口。 她背脊生寒,觉得李犇句句是陷阱,更不敢妄动,只盼沈煜能解围。火烧眉睫之际,这人竟在埋头写验身详录,当真是冷血。 靠人不如靠己,白芷握紧藏在手中的裁纸刀,刃抵在皮肉上,只要再用些力,就可破皮,血会顺着腿侧流下,形似葵水。 这便是她想到的自救之策,葵水忽至,她弄脏了御赐服制,只好脱下清洗,所以耽搁了承福。 思忖着,李犇又转身去瞧浴桶,甚至把堆在地上的脏衣物铺展开来,看、摸、嗅,查得仔仔细细,一寸也不肯放过。 半晌,他道:“这是专治跌打淤肿的药浴,娘娘的衣物亦有磨损的痕迹,您出去过?还受了伤?” 这话一针见血,白芷持刀的手微颤,有些拿不定主意。李犇查得越细疑点就越多,眼下若说来了葵水,根本不足以解释她的出逃受伤。 她努力镇定,显然还是没躲过李犇的审视,他快步逼来,身影被烛光拉成了庞然大物,黑漆漆笼罩在白芷身上,光亮只得败退。 白芷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她弱似蒲柳,时刻需要司礼监的庇护。若要破局,唯有沈煜出手。他不肯,只能逼。 李犇再度催问:“娘娘,您入宫后都经历了何事,还请悉数告知,奴婢也好跟圣上回话!” “我刚入宫,说话不知分寸……”白芷神色为难,欲言又止望向沈煜,“您若想知道,还请问厂公吧。ʟᴇxɪ”她已把火引到他身上,他便不能放任不管。 她并没瞧出沈煜有丝毫慌乱,他放下笔,应道:“因娘娘来了葵水,不宜承福。” 白芷眉头皱得更紧,还以为他能有什么好说辞,倒真不如她两眼一闭,把药吞下。 好在沈煜并未停顿于此,而是继续道:“李秉笔应该记得,圣上曾言葵水期的血污秽,是入药的大忌。咱家刚为娘娘验了身,李秉笔若是不信,不如再验一遍?” 分明都是扯谎,可沈煜自带威严,不容置疑,他边说边行至白芷身侧,隔开了她与李犇,若李犇要再验,唯有介入两人中间。 他高大的身形替她挡去了严寒,这一瞬,她当真从他身侧感到了一缕温暖。 可也只能是一缕。她心如明镜,人为利往,他不可能总为她抵挡风刀霜剑。 李犇拱手道:“岂敢,老祖宗验过,奴婢自然放心。可娘娘何故需要药浴,奴婢总得知道缘由,才能跟圣上回话。” 此人仍不松口,为了渡过此劫,白芷只有全力配合。她不断安抚胸口,神色不宁,道:“我亦听见尚仪监嘀咕什么葵水,什么欺君,只多问了两句,他便带人追杀我,幸而遇到了厂公……” 沈煜适时为此事做了定论:“赵全欺君已被咱家依宫规处置,娘娘葵水未过,也只好请圣上再等几天,咱家正在想该安排谁去献药。” 他把话说到了李犇心坎上,李犇当即松了口:“赵全欺瞒圣上,实在可恶!此事奴婢会依照实情回禀圣上,娘娘放心,老祖宗放心。”说罢,恭敬福身,小心陪笑道,“奴婢愿为老祖宗分忧,承担献药一事。” 两只狐狸祖宗一番言语,白芷亦听懂了玄机,只要“冲喜”的名还在,她永远是待宰的羔羊,暗处定有无数眼睛盯着她,想拿她邀功。好在葵水之说能暂得几日平安,她真想快些躲进寝宫,养足精神再想法子。 正盼着李犇快些告退,不料,沈煜的手已压上了他的肩头,他扛不住只能跪在地上。 “李秉笔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咱家一向赏罚分明,李秉笔莫忘了,还欠我的人一耳光。” 沈煜一瞬拉下脸色,当真如一潭死水。 原来沈煜没忘了清算,他记仇,白芷本人亦深受其害,但她非圣贤,若李犇被处置,她只会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很难心生怜悯。 甚至,她隐隐期盼,沈煜的发落。 沈煜道:“李秉笔是奉旨而来,咱家不敢怪,可你手下无一人劝阻,由着你犯错,实是不忠!就让他们去长明门罚跪,不到卯时不许起身!” 听闻只是罚跪,白芷本觉得失望,哪知李犇竟跌坐在地,哀嚎着:“每日卯时,百官会云集长明门上朝,他们岂非要被千人看万人笑?老祖宗明知我最好面子,此举实是要我的老命……” 这人非但记仇,且专挑人家的死穴下手,借他之手生杀予夺确实舒畅。白芷瞧着李犇被拖下去的落魄样,暗自拍手称快。 正得意,又听得沈煜道:“刀刃虽钝,也会伤人。娘娘不听话,就得受罚吃了这药。” 她笑意变得尴尬,只好呈上偷藏的裁纸刀,原来这些盘算,从未逃过他的眼睛。 浓云散了大半,月光照进窗扉,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笑意明灭,白芷更觉渗人。 他没再给她分辨的机会,已把药丸送到嘴边,道:“待娘娘服下药,臣自然送娘娘回宫。” 这人不杀人专诛心,白芷面色死寂,她虽明白不会真丢了命,但终究要受一场折磨。 沈煜不再言语,只用眼神压迫,她不会做以卵击石的傻事,所以还是接过药丸,送入口中。 苦涩在舌尖化开,而后入喉,她蹙眉闭目,等待着肝肠寸断的痛楚。 片刻,腹腔竟有甘甜缓缓涌现,她疑惑不已,抬眸看他。 啊,竟是龙茴丸。 这是温血暖身的良药。
第5章 司礼监掌印果真睚眦必报。 以白芷对沈煜如今的了解,她自然认为他的戏弄是在报复她自作主张藏了裁纸刀。可白芷又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这般别扭,明明是良药,却以讨人嫌的方式给她。 白芷寻不出答案,她没为此太烦恼,毕竟那是沈煜,权倾朝野的奸宦,总不能被十五岁的她一眼看穿。 但她确实瞧明白了一件事,但凡她在他手上吃了亏,他总是很受用。譬如方才,她视死如归地咽下药丸,撇嘴皱眉,成功换来沈煜的笑。 虽然是嘲笑,但笑达眼底,说明他是真的开心,白芷觉得这倒是个讨他开心的法子。 被他捉弄了一番,确也捞到了实在的好处,龙茴丸效力明显,白芷很快觉得周身温暖了许多,手脚也恢复了力气,她连忙躲在浴桶后换好衣服,再度扮演起乖顺的模样,向他行礼道:“多谢厂公赐药。” 沈煜的鼻腔发出满意的嗤笑,把小臂送到她面前,道:“娘娘听话,臣自然信守承诺,送娘娘回宫安置。” 幸而他没忘却此事,白芷稍松了一口气,乖乖把手递了上去,又见沈煜眸中有抹难懂的晦涩,心头的弦儿当即又绷紧了些,默默祈祷回宫的路上莫出差错。 若真出差错,不如干脆推给沈煜应付。是以,白芷自上了轿撵便把脑袋躲在兜帽里——装睡。自从转换了心境,她倒是无师自通了许多耍心眼的小伎俩,若早些醒悟,或许在姑丈手下的那两年也不至沦落到今天这步。 往事暗沉皆为昨日,她没再让自己陷入回忆,更不敢太思念父母家人,姑丈就是拿捏着这一点肆意要挟,若这样的软肋被沈煜知晓,他只会做出更无法预测的事。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把她家送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她得好好顾全自个儿,待真正安全了,再考虑如何施救家人。 抬轿的小内侍们虽踩在绵绵雪里,步履十分稳妥,只有微微的颠簸,像哄婴孩入睡的摇床。 白芷亦被疲惫袭卷,头越发昏沉,渐渐意识恍惚。 倦意朦胧,她从微阖的视野中瞧见自己停在一座宫门前,大门徐徐打开,透出暖色的烛火灯光。面容和气的宫婢恭敬迎她,殿内炉火烧的正好,一旁竟还放着几枚香气扑鼻的烤栗子。 白芷欣喜不已,正要伸手去够,便觉身子一晃,眼前的景儿都好似水面映出的虚影,顷刻粉碎。 冷风吹散了困倦,原来方才所见皆梦。 她讶然惊醒,动作还停在梦中,一时重心不稳,眼瞅要从轿上栽倒。白芷本能寻找支撑,揪着了身侧那人。因着惊慌,她的指尖扣得格外用力,她与那人腕贴着腕,乱跳的脉搏此起彼伏,一时听不出彼此。 耳畔的一声轻嗤拉回她的思绪,白芷低头认出这衣衫料子正是沈煜的差服,心惊肉跳,连忙抽回手,道:“是我唐突了,厂公。” 她有些犹疑,出发时沈煜明明走在众人前头,他何时又站在自己身侧了。 白芷未及多想,就听得他幽幽道:“娘娘,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遗留着唾渍” 白芷闻言,白皙的脸容一瞬绯红,她忙抬起袖子遮在面前,匆忙扯开话题道:“咱们也走了好些时候了,寝宫怎么还不到?” 沈煜伸手向前一指,回道:“娘娘您瞧,前面便到了。” 白芷顺着他修长的指瞧去,期待顷刻被寒意浇灭,她面前确实有一座宫门,只是上面拴着一把沉重的锁头,落满了灰,高悬的匾额也挂着蛛网,一时辨别不出字迹。 凛冽的风卷起枯枝与落雪,呜咽着,像可怜人的哭诉。 白芷不解,审视了许久,犹疑道:“厂公,此处难道是我的寝宫?怎么瞧都像是闲置许久的院落。” 沈煜已命人打开了门锁,又吩咐手脚麻利的小内侍去收拾寝殿,见白芷不肯挪动,只好折回来亲自扶。他惯爱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诛旁人的心,看到那些人脸上生出惊慌绝望的神情,他亦不会生出丝毫的同情。 毕竟,没有什么比把人玩弄于股掌中,更有趣了。 沈煜边扶着白芷往里走,边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此处本是瑜妃的寝宫。可半年前她薨了,此处便清冷了不少。” 听闻“薨”字,白芷并未显露出害怕,她虽有许多疑惑,但也按捺着问道:“怎么薨了?” 沈煜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眼眸自额头、鼻尖一点一点挪到她心口处,凑上前附耳幽幽道:“瑜妃娘娘从前最得圣宠,因八字合宜,成了以心头血入药的第一人。此后,若从宫外选来的冲喜娘娘不能立刻承福,便会暂居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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