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敢进这间屋子里,那么应对的说辞自然会事先备好。 裴肆回头看向案桌上摆的几道珍馐,“皇命难为,这些膳食都是陛下的赏赐,小臣得亲自给您布好。再者,今儿小臣原有两宗重要的事要跟您说,才说了一件,您就急匆匆走了。” 春愿剜了眼雾兰。 她喝了口酒,镇定了下心神,不管裴肆奉了谁的命、权势多盛、理由多充分,也不该不经她的允许堂而皇之的进来! 他难道不知道,佛堂里曾发生过什么?他的这种行为,分明是在羞辱她啊! 雾兰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连门都看不好,看来今晚这边侍奉的下人都留不得了。 “公主,您在饮酒么?”裴肆蹙眉。 “啊?”春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知道裴肆心眼多,得罪不得,便不冷不热的客气点头:“哦。” 裴肆叹了口气。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就像被摔碎的瓷娃娃,满脸的伤心惊慌。 他忍不住劝:“酒这东西实在伤身,喝多了会损害五脏。正巧膳食一直在热水里浸着,这会儿还没有凉,您要不先用点粥垫垫。您如今贵为公主,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稍微行差踏错一丁点,就有人弹劾您,譬如这回草场的事,您未免太任性了些,大娘娘为了严正宫闱纲纪,可得惩罚您,偏陛下心疼您,少不得跟太后起争执。小臣今儿跟您说句实话,之前册封您的时候,大娘娘给您赏赐了好些个伶俐的太监婢女,目的就是盯着您,看您是不是和外臣走得近、有没有和陛下说不合适的话,就像今晚您在抄经的时候酗酒,实属不敬,若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怕是娘娘又要生气,何苦来哉呢。” 春愿头都要裂开了,裴肆的声音就像绵里针,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她一直不得罪人,没成想被人羞辱到头上来了。 春愿猛灌了通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裴肆跟前,仰头望着这条毒蛇。 “殿下……”裴肆见她酒上头了,来势汹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这丫头泼了他一脸酒。 “你!”裴肆又羞又怒。 春愿歪着头,看着他因过于震惊而瞪大了眼,气得脸通红又不敢发火,忽然笑了,她心里憋闷了近一年的气,总算顺了些。 “谁要告我?你?还是她?”春愿手指向跪在地上的雾兰,冷冷道:“告我又怎样,大娘娘知道了又怎样?我本就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不清楚么?” 裴肆忍住怒,手抹去脸上的酒,他知道和一个喝醉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殿下,您要不先休息,小臣可以等您酒醒后再来上报。” “怎么,连你也要支配我?”春愿越发头重脚轻,很想吐:“你嘴上公主殿下的喊着,心里估计从没瞧得起我吧?” “小臣不敢。”裴肆躬身往后退。 “不敢?”春愿眯住眼,歪着头,凑近了看他,瞧见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瞧见他气得嘴都在抖,瞧见他眼睛进了酒,刺痛得直眨,她噗嗤一笑,“提督你忘了,当初就在这间小佛堂外头,你把我逼得跪下求你啊。你进来什么意思,让我重新记起那段讨厌的往事?” 裴肆忙跪下,手附上侧脸,笑道:“小臣糊涂,得罪了殿下,可当时唐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小臣了。” “他教训你?”春愿声音尖锐起来:“你当我不记得那日在鸣芳苑的船上,你是怎样拿船桨砸他的?” 她用酒瓶连连戳向裴肆的肩膀:“你明知道他受了伤,还专门往伤口上砸,他的那条胳膊差点因失血过多废了!你安的什么心。” 裴肆低头,后槽牙都恨得咬碎了,这就心疼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还弄掉了他的孩子。 裴肆抬眼看向盛怒的女人,心里笑,对,我还侮辱了他的女人。 裴肆笑得温和:“殿下,您这话就有些冤杀小臣了,是陛下担心您,他觉着小臣还算有点手段,这才派小臣去鸣芳苑瞧瞧的,唐大人欺负了您,小臣是在给您撑腰啊。” “呵。”春愿翻了个白眼,“陛下都不曾干涉插手我的事,你多什么事?你想挑拨什么?怎么就那么巧,偏在你找他的时候,就正好看见褚姑娘进他家了,你在监视他?裴肆,你知道什么是分寸么?” 裴肆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憋闷了这么久,故意借着酒意撒气。 他淡淡笑道:“小臣只知道效忠天家,陛下叫小臣做什么,小臣便做什么。”他又补了句:“驭戎监事多忙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陛下口谕来了,小臣就算再抽不开身、再不愿意,也要去做。” “哦,原来提督很不情愿哪,那你滚啊。” 春愿阴阳怪气了句,忽然晕劲儿来袭,人不受控制地往后跌。 裴肆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柔弱无骨,温软小巧,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想放开,可又迅速放开。 “嗳呦-”春愿连着往后退了数步,砰地声,后腰撞到了长桌的尖角。 “嘶——”春愿疼得半蹲下,用力揉腰,怒道:“为什么松开?看我被撞疼,你很开心么?” 裴肆整个人如被雷击中般,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间,带着哭腔连连拍他的腿,娇弱地求饶,“停一停,你撞得我好疼……” 裴肆耳朵热得很,呼吸急促,望向她,瞧见她疼得扶住后腰,扁着嘴,眼里含着泪,娇怯怯地轻吟几声…… 他忽然不冷静了,想抱住她,想再给她下一次药。 “你盯着我作甚!”春愿发现这人的眼神很奇怪,凶得很,像要吃人似的。 “殿下恕罪。”裴肆瞬间惊醒,忙跪下,并且俯下身,竟磕巴了:“那个……小、小臣卑贱之身,不敢冒犯殿下贵体。” 他忙扭头看向雾兰,下巴努了努,喝道:“愣着作甚,快去给殿下揉揉。” “用不着。”春愿没好气地说了声。 她慢慢地坐到扶手椅上,手撑住要炸裂的头,缓了好半天,斜眼扫了眼桌上的吃食,确实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宗吉有心了。 春愿挑了碗鲍鱼粥,舀了一小勺吃,忽然问:“陛下赏赐的膳食,我吃了没?” 裴肆莞尔:“您进的香。” 春愿又问:“我今天抄经的时候酗酒没?” 裴肆是心思灵巧的人,忙笑道:“您今儿心情不错,只小酌了几口。”他手背抹去脸上的残酒,“您还赏了小臣一杯。” “起来吧。” 春愿虚扶了一把裴肆。 她现在急需要冷静下来,还有些事没跟这条毒蛇问清楚。 想到此,春愿闷头将粥全都吃完,又让雾兰去给她倒杯浓茶来,几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清明了不少,她嫌茶太苦,往里头加了几勺蜂蜜,慢悠悠地用小银勺搅拌着茶汤,并未抬头,询问道:“提督方才说今儿过来要告诉本宫两件事,头一件是褚姑娘大腹便便地进唐府,那么第二件呢?” 裴肆从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布包,双手捧着,正色道:“定远侯周予安的事。” 春愿顿时来了精神,“拿过来。” 裴肆小步行到春愿身侧,有条不紊地拆开包袱,把碗筷推开,依次将包袱里的纸张往桌上摆,“昨儿陛下问您,定远侯是不是得罪了您?您只是哭,什么都没说。之后陛下命小臣供您驱使,只是如今周予安和唐大人对上了,小臣也不好直剌剌去北镇抚司的牢狱里,把人提出来问。正发愁着,忽然记起四年前的一宗人命官司。” 春愿“嗯”了声,拿起第一份卷宗来看。 裴肆斜眼睃春愿,她睫毛真长,眼睛干净而灵动,不发脾气的时候,温柔安静得像个妻子。 妻子? 裴肆诧异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仔细端量她,发现她看卷宗的时候,秀眉补起,唇一张一合,似在默读,唉,刚学念书,还是看的吃力。 “要不,小臣给您念吧。”裴肆好心道。 “我认字!”春愿没好气地剜了眼裴肆,忽然紧张起来,这条毒蛇难不成看出什么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您别误会。”裴肆笑道:“小臣是看您方才喝了那么多酒,屋子里又暗,担心您看不清……” “看得清。”春愿松了口气,她猛地发现裴肆就在她跟前,忙挥了挥手,“你站远些,挡住光了。” “是。”裴肆往后退了几步。 春愿挨个儿读那几份卷宗,上面的字她能认得七七八八,越读越心惊,轻声问:“这上头的事,是真的?” “如假包换。”裴肆点头道:“当年太后顾念老侯爷的功劳,又和周氏有亲,看周予安还年轻,生了不忍之心,于是将这宗案子封箱搁置起来,封存在大内。小臣那时侍奉先帝太后,自然知晓此事,承蒙陛下隆恩,如今小臣还算在内廷说得上话,将卷宗从大内调出来也方便,如今人证、物证、供词具在,原本想先和唐大人打个招呼,派了人去唐府递帖子,没想到碰见了褚氏。小臣瞧着唐大人似乎有很多事隐瞒了您,这几年他确实在很多事上包庇了周予安,就不敢再把卷宗给他看,直接拿给您,由您来定周予安的生死。公主,您想怎么做?赐死周予安么?” 春愿眼里闪过抹狠厉之色,这倒是个机会,可……而且这人手里既然能翻出周予安的致死辛密,未尝不握着旁人的。 她沉默了片刻,将这沓卷宗收好,并没有回复裴肆,而是手指朝雾兰,笑道:“真是辛苦提督了,赐坐,快给提督看茶。” 她坐的端正,温声道:“方才本宫头晕,不当心冒犯了提督,你,不介意吧。” 裴肆接过雾兰捧来的热茶,笑着反问女人:“刚才小臣失手,害的殿下撞桌子上,您,没生气吧。” “没有。” “那小臣也没有。”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相视一笑,又都不说话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春愿率先开了口,她手拍了拍那摞卷宗,“这事…你和陛下说了吗?” “还没有。”裴肆莞尔。 “那先不要说。”春愿指尖揉着太阳穴,沉默片刻,“毕竟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这事……” 她发觉自己说的多了,便端起浓茶,喝了几口。 裴肆也抿了口热茶。 原本他想借这丫头的手送周予安升天,没想到,她气归气、恨归恨,倒还谨慎,看来她是真的很爱唐慎钰。 “提督怎么皱眉头,是茶不好喝么?”春愿忽然问。 “有些苦。”裴肆叹了口气。 “那你吃我的,我的茶里加了蜂蜜。”春愿笑得温柔。 “这……不好吧。”裴肆大惊,他没听错吧,这小丫头一向对他冷淡疏远,耍什么花招。 “有什么不好,本宫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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