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宗吉平静了下来。 春愿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替宗吉擦额边的冷汗,可怜,才几天,宗吉瘦了一圈,人憔悴的厉害。 春愿背转过身,难过的低头哭。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姐,别难过。”宗吉醒了,虚弱地安慰。 春愿忙擦去眼泪,俯身凑过去,按住宗吉的额头,“现在怎么样了?身上还疼么?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发高烧了,一直说胡话,都要吓死我了。” 宗吉强撑着坐起来,按住阿姐的手,苦笑:“这些日子,劳累你和嫣儿寸步不离地照顾朕,是朕太没用了。那天,朕还拿剑指着你,我对不住你。” “你快别这么说。”春愿柔声安慰,“我们都知道,大娘娘走了,你心里难过。” 宗吉黯然,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姐,你说人有下辈子么?” 春愿顿住。 人哪里有下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后血肉消失,化为一抔尘罢了。 她从床底拿了两个大软枕,垫在宗吉背后,骗阿弟说:“人当然有下辈子了,不然戏文里怎么唱神仙故事?而佛经里怎么又说轮回转世?” 宗吉点头,眼睛一亮,“那下辈子,我还要去找母亲,再当她儿子。” 忽然,他苦笑连连摇头,“大抵,母亲再也不愿见我了,她恨透了我。” 春愿还不知道遗书的事,温声安慰:“大娘娘疼你,是众所周知的事,怎么会恨你呢,许是……有什么内情?” “算了,不提了。” 宗吉擦掉泪,“朕这次得病,得亏有首辅和司礼监帮朕撑着,母亲生前总训斥朕,说朕惫懒,要朕多多用功上进…” 宗吉说着说着,就哽噎了,“以前朕总是嫌她强横,管的太多,老想着摆脱她的束缚,现在再想听她训几句,却不能了。” 春愿心疼不已:“你看,大娘娘是希望你当个好皇帝的。” “朕会是好皇帝么?”宗吉情绪低落,母亲遗书中骂他逆子、暴君。男人深呼吸了口气,强咧出个笑:“好了阿姐,朕没事了,消沉堕落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起来了。别人都能倒下,可朕是皇帝,身系着江山社稷,不能倒。下午朕会宣首辅过来,问问朝政。” 春愿还是担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先把身子养好了。” “怎么不急呢。”宗吉叹了口气:“母亲的丧事,蓟州等地的灾民,还有江州的屡屡流民之乱,都要处理的。” 转而,宗吉望向春愿,柔声道:“你别光顾着我,也得多留心自己的身子,刚小产了,得多多休息。” 春愿温声道:“放心吧,这两日宋太医配制了固本培元的药,我每隔一天都蒸一回,也按时吃散毒的汤,身子好多了。” “算算,快到你治病的时辰了吧。”宗吉柔声道:“你先回宫做药蒸,朕也得梳洗梳洗。” “嗯。”春愿给宗吉将被子掖好,柔声道:“那我先去,傍晚带你喜欢的牛乳酥酪来,你千万别再赤脚走路,要听太医的话,按时吃药。” “好。”宗吉鼻头发酸,心里暖暖的,母亲走了,好在他身边还有阿姐和嫣儿。 …… 春愿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天太冷,加之她身子还未彻底康复,便坐了陛下御赐的暖轿回长春宫。哪料刚准备上轿,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很像一个人。 是他? 春愿心咯噔了下,再次扭头细看时,却见乾清宫前除了侍卫和太监,并无任何异常。 她摇头笑,大概是最近太累,加上忧心慎钰,导致精神有些恍惚了。 那个人早都化成灰了,怎么会出现。 她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厨房去做牛乳酥和炖血燕,随之就赶紧宣宋太医给她做药蒸。 药蒸很麻烦,要躺在特制的镂空木床上,将煮沸的药置于床下,让药汽去蒸身子。治疗后浑身的苦涩味儿,特别难闻。她现在还不敢沐浴,只能用滚热的水擦一下身子。 换了衣裳后,已经酉时了。 春愿让衔珠提着食盒,坐暖轿去乾清宫。 虽说不下雨了,可空气中潮乎乎的,莫名弄得人很烦躁。 春愿走在头里,轻声和衔珠闲话家常。 “方才药蒸的时候,我睡着了。”春愿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蹙眉道:“我梦见驸马掉进个深不见底的深坑,我想拉他上来,却够不到,焦急地到处找绳子,找着找着就醒了。怎么做了这样的梦,真让人不安。” 衔珠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搀扶着主子,“梦都是反的,想必驸马很快就回来了。” 春愿嗯了声,忽然记起家里的猫,“哎呦,咱们入宫这么多天,你说小耗子现在怎样了?” 衔珠莞尔:“那猫可比人金贵,您放心吧,家里的小丫头们肯定会好好照顾它,短不了它的吃食。” 主仆二人说话间,就到了乾清宫正殿。 春愿刚踏进门槛,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高挺俊逸的男人,她惊得倒吸了口冷气,连退了数步,竟,竟是裴肆……他不是死了么! 而身后的衔珠更是吓得尖叫了声“鬼啊”,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地,里头的血燕顿时撒了出来。 裴肆瞪了眼那个让人心烦的衔珠,走上前来,微笑着给春愿见礼:“小臣裴肆,给您请安,好久不见了。” 此刻,春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耳朵甚至都在发鸣,她眼珠转动,发现这人有影子,好像不是鬼!这人穿着大红色内官官服,外貌并未多大变化,好像瘦了点,两鬓斑白,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变了,从前眼神冷漠,现在透着股刁毒和邪气。 “殿下,您不记得小臣了?”裴肆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 “站那儿别动!”春愿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守在内室门口的黄忠全。 黄忠全微微点头,不太自然地一笑,道:“殿下,确实是提督,他并未……去世,晌午那会儿您刚走,提督就来乾清宫给陛下请安,他陪陛下说了一下午的话。” 春愿慌的要命,快速分析,慎钰当时可是下了死手,这条毒蛇怎么会活命?谁救了他?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躲在哪里? “本宫去见陛下。” 春愿绕开那条毒蛇,径直朝里间走去,谁知眼前一黑,裴肆竟横身挡在她前面。 “干什么!”春愿轻叱了声,“让开!” 裴肆冷笑,垂眸看那个女人,淡漠道:“陛下用了药,刚睡着,公主就不要打搅他了,请回吧。” 春愿知道,这条毒蛇再次出现,肯定没好事,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去见宗吉,她真的害怕这人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谋害慎钰。 谁知她走一步,他拦一步。 “放肆!”春愿怒喝。 眼看着场面僵持难看,黄忠全上前来打圆场,陪着笑,劝春愿:“殿下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您知道的,陛下最近忧伤过度,几乎没睡几个囫囵觉,好容易才睡熟。您是最关心陛下龙体康健的,现在还是别惊扰陛下了。” 春愿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她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慎钰一度怀疑邵俞和裴肆暗中有往来,而且之前慎钰同她说过,周予安死前,曾和裴肆秘密联络过数次,而雾兰跟这条毒蛇走后,忽然失踪了,生死未知。 一股恐惧瞬间笼罩了春愿,她当即立断,抡圆胳膊,狠狠扇了身后的衔珠一耳光,厉声骂道:“下作的娼妇,竟敢把本宫拿给陛下的血燕打翻了,你知道血燕多珍贵么,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衔珠被主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弄懵了,转而捂住脸,委屈地哭了。 “哭什么!跪下!”春愿毫不客气地啐骂,“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还记恨当初刚入府时,本宫掌掴你的仇,刻意要在陛下面前让本宫难看,是不是!” 衔珠哭得伤心,委屈的要命:“我没有啊。” “你还狡辩!”春愿怒喝了声。 黄忠全也觉得公主有些胡搅蛮缠了,他可不敢指责,笑着劝:“殿下消消气,估计是那食盒沉,珠姑娘身娇肉贵的,没拿稳,她也不是有意的。” “黄公公不必替这蹄子说好话,我看她就是成心的。”春愿盛怒不减。 一旁的裴肆笑而不语,看着那女人“发脾气”,忽然冷不丁补了句:“若是奴婢不合心意,赐死得了。” 春愿心一咯噔,瞪了眼裴肆,甩了下袖子,带着怒气离去。 她后脊背冷飕飕的,觉得那条毒蛇一直盯着她。 春愿脚步加快,连暖轿都不坐了,快步离开这个地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回来了,他想做什么?宗吉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信任他?他会不会对慎钰不利? 不知不觉,一阵湿冷之气迎面逼来,她竟走到了太液湖边。 “主子,您慢些啊。”衔珠捂着脸,小跑着跟上来了。 春愿立在湖边,心情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衔珠,这丫头正值妙龄,真真是艳丽非常,皮肤白皙胜雪,这会子侧脸稍微红肿,能看见个清晰的掌印。 “主子。”衔珠眸中仍含着泪,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她仔细地观察着主子,捂着脸不敢上前,委屈地啜泣:“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知道您是个心宽仁厚的人,从来不曾苛待底下人。哪怕邵俞犯了那样的罪,您也念着他过去的好,并未狠手计较。奴婢想着,您方才打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春愿一把抓住衔珠的手,亦掉泪了,哽噎着说:“对不住啊。我,我……”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衔珠问。 春愿咬了下唇,惊慌地看了圈四周,“裴肆回来了,当初我和驸马在鸣芳苑设圈套算计他,他这个性子,肯定要报复的。衔珠,我必须这么做,让人觉得我厌弃了你,你不能在我身边待了,快走吧。” 衔珠立马恍然,不满和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搀扶住主子,笑道:“嗨,我才不怕他,我可是胡娘娘的外甥女,他敢把我怎样。” 春愿急得跺了下脚:“你想想邵俞和雾兰,我身边亲近之人,几乎没一个善终的。就算我求你了,趁这机会赶紧走吧,我怕我保不住你。” 衔珠其实也有些害怕的,当初她也算参与了谋害裴肆,而且方才在乾清宫,她发觉提督似乎变了,容貌依旧俊美的扎眼,但莫名叫人觉得……恐惧。她笑着安慰公主:“我才不怕他哩,他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奴才。再说,我若是走了,谁伺候您呢?” 春愿愁闷地拍了下脑门。 衔珠见主子这般,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她扶住公主的胳膊,柔声道:“那这么着吧,等驸马回来后,您有了人护着,我就离开,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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