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考了半响,也没什么头绪,索性将书信烧毁,往椅背后一瘫,半眯着眼,尽享起夏日清风舒畅。 风声作和,吹得窗沿上挂着的那支竹铃乱舞,清脆作响。 一道阴影忽而将她笼罩,宋姝没睁眼,却笑:“小舅舅怎么来了。” 无人应她,有什么东西搁在了她头上。宋姝抬头,晏泉清秀俊美的模样映入眼帘。 薄唇含笑,他凝着她,眼里柔光尽现。 她抬手将头顶的东西拿下来,发现原是草编的花冠——烟红的杜鹃作了冠首,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坠在草环上。她新奇地将花冠放在手里把玩,只觉这花环做工虽然拙朴,却很是可爱。 她笑问:“小舅舅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编的。” 轻巧一句,宋姝脸上诧异一闪而逝。 “你?” 她狐疑看他,不相信他竟有如此巧手。 晏泉见状,薄唇间笑意更甚,却是被气得,俯下身子,食指微曲,在她光洁额头上重重一扣…… “你这小没良心的。” 他编花环来讨她欢心,她竟还疑他。 宋姝吃痛地捂住自己额头,一抬眼,却见他指尖泛红,顿时明白这花真是他亲手所编。 他手脚虽然恢复知觉,却仍不算灵便,编出这花环来不知用了多少功夫。 一阵心软,她下意识地伸手拉过他的手来,目光抚摸过他的指尖,抬头问他:“累坏了吧?” 晏泉一愣。 少女一脸心疼,微蹙的柳眉像是两只钩子,勾起他心中些许愧疚。 他在骗她……骗她的温柔,骗她的怜惜。 然只是片刻,那愧疚便像是一阵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些日子宋姝与他说过,当初是她在宫里丢了玉佩,才会让晏无咎找到漏处害他。 晏泉于是明白,她进别苑也好,救他也好,对他温柔也好,大抵都是因为内疚。依着她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早已好全,内疚消失,如今这些温柔怜惜定会全数收回。 他隐隐有些害怕,所以便在她面前装病。 他喜欢她这般怜惜看他,喜欢她半夜搂着他的身子低声轻哄,喜欢她一声声脆唤“小舅舅”。 他要她怜他,疼他,除他之外,眼里再装不下别人。 她是他的。 …… 晏泉被自己所思所想惊讶一瞬。 他垂眸看向宋姝,只见她正拉着自己的手,手指温柔地抚弄着,阳光落在她娇美侧颜,映出她眼里那让他心颤的温柔怜意。 被她抚弄的指尖微微发颤。 没错,他要独占她。 她是他一个人的。 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內狱里黑腻湿沉的空气缠在宋文栋身上,他被关在一方狭小的铁笼里,地牢里不见一丝光,他身困其中,不知究竟过去了几日几月。 当尤淖再次带着流星使出现在宋府门前的时候,他大抵知道自己命数将近。 半年之内三进內狱,宋文栋心中的恐慌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隐隐的不耐。琉璃瞳未见天光,像是天地初始时一片混沌虚无,八字胡下,薄唇紧抿,两腮发颤。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什么煞神凶相,在他头顶悬上了一把刀,却总是将落未落,似是铁了心要如此折磨他。 牢房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像是一汪死水要将他溺毙。他困于其中不知几何,便急切地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恰在此时,牢门开启—— 想象中惬意的冷风并未如约而至,一片湿沉温热的气体拍打他的脸,似是鲜血,又像是□□。 宋文栋胃上涌出一阵恶心,张口欲呕。 “宋大人,别来无恙。” 黑暗的牢里忽燃起一盏烛火,微弱烛光映出严客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宋文栋干呕了一声,方才提起的心却放下,朝严客咧嘴一笑:“大统领可是来救宋某出去的?” 严客勾唇:“也不是不可以,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宋大人告诉某,知道那秘密的另一人是谁。” 宋文栋闻言一笑:“大统领,空手套白狼,可非君子做法。” 那人是他用来牵制大长公主的杀手锏,若是告诉了严客,他只怕非但不会救他出去,反倒会就此杀他灭口。 思及此,宋文栋眯了眯眼,烛火照耀出他脸上纵深的沟壑,那张文人儒雅清白的面孔露出些狰狞之色,狠若梼杌。 黑暗之中,严客忽而欺身上前,一拳头精准无疑地落在他脆弱的小腹上。 一阵钝痛袭来,宋文栋喉间溢出一声闷响。严客却没住手,将烛火放在一侧,伸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严客凑近他耳边,声音狠辣:“宋大人,你真以为某这內狱大统领是吃素的不成?你在京中,不过就几个故交好友,某只稍稍拜访,便找到了此物。” 说着,严客从怀中掏出一方玉印。 黑暗之中,宋文栋只隐隐看清那玉印形状,却变了脸色。 “方……” “方昝。”严客咧嘴一笑,“你在太学唯一的同伴。” 严客只用了气音,“方昝”二字回荡在他耳边,却像是恶鬼耳语,让他汗毛炸起。 完了。 宋文栋闭眼,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方昝是他少时好友,也是唯一能让他信任,可让他托付秘密之人。那颗印信是当年他及第三甲之时赠与方昝的,希望能赠他些好运。 严客将印信按在他脸上,冷硬的玉石膈得他脸颊生疼,隐隐间,他宋文栋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方昝恐怕已经被严客杀了…… 宋文栋的眼皮不住颤抖,是自己害了他。 他睁眼破口大骂:“你这畜生!” 话音刚落,却觉严客握着自己脖子的手猛然发力—— 气管被人攥住,宋文栋上不来气。他在严客像是条离了岸的鱼,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窒息的恐惧袭来,黑暗中他隐隐看见金星闪烁。 忽然,屋外传来一道剧烈亮光,刀剑蜂鸣声随即响起—— 脖子上的力道一松,空气涌入肺部,宋文栋猛然咳嗽起来。他颤巍巍抬头一看,却发现原本狭□□仄的牢房已是一片混乱。 严客被一众流星使团团围住,高大的身躯在里面横冲直撞,他想要破局,然而流星使人数众多,无穷无尽似的从门口涌入。 严客双手难敌四拳,逐渐招架不住。 “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不成!” 浑厚的声音响彻地牢,一众流星使望着自己的魁首,有些人眸中露出些迟疑。 此时,重重火光之中,露出尤淖消瘦的脸,依旧带着往日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他高声道:“大都统,身为內狱统领,却暗地里违逆圣意,在我內狱里杀人,你该当何罪!” 严客立于人潮之中,忽而意识到自己今日是被尤淖摆了一道,瓮中捉鳖。 “尤淖,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 浑厚的声音里透着阴寒,严客表情狰狞,像是要吃人一般。尤淖却丝毫不惧,反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笑道:“某持龙虎令,遵陛下之命,捉拿内卫叛徒严客。” 挥手间,手臂上银丝青蛇泛着冷光,尤淖厉声道:“抓了他!” 一炷香的工夫,严客被扣押在地。 尤淖脸上笑意不变,行至宋文栋身前,玩味:“宋大人可真是有意思,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秘密,竟能让大长公主三番两次为你出手。” 成国公与大长公主是姻亲,严客更是大长公主养大的义子,两人连番出手直指宋文栋。 尤淖好奇,宋文栋究竟攥了大长公主什么把柄。 刚才那一场混乱中,宋文栋逐渐找回了理智,听了尤淖的话,他脸上竟浮出一丝平静而诡异的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严客被抓,方昝被杀,他最后一张保命的牌没了。 棋局胜负已定,既如此……干脆毁了吧。 微微上翘的唇角映出他两颊若隐若现的酒窝,看得尤淖一愣。 “宋大人笑什么?”他问。 干涸薄唇不住上翘,干裂的肌肤露出道道血丝。 宋文栋声音沙哑道:“某有个有趣的秘密,要亲自禀与圣上听。”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经严客刺杀, 尤淖将宋文栋单独关到了一间密室之中,四面石壁, 唯有屋顶半扇气窗却也不见光。 密室内并无刑架, 宋文栋一身铁链倒是可以自由行走,然手腕脚腕被枷锁磨出了血痂,微微一动, 便是一阵刺痛。 死到临头,他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上的疼痛消失, 他像是漂浮在寂静湖面上的一片枯叶,心中万般思绪皆散去,徒留空白。 他在密室角落盘腿坐下, 不吃不喝, 尽数着一室死寂。密室里不分白天黑夜,他不知静坐了多久,许是数千年,又像是眨眼间—— 不知过了多久, 密室的门倏然打开。 石门与泥土摩擦, 带起一片烟尘飘进了他的鼻尖。 他睁开眼,门外明亮的火把发出刺眼的光, 他抬手又将眼挡住, 手掌边缘处, 一双绣着金龙的黑靴行至他面前。 青年温润而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宋卿,许久不见。” 宋文栋将手放下,却并未起身, 只道:“罪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火光中, 青年温文尔雅的面庞透着与这暗室截然不符的矜贵,削瘦的下巴轻抬,露出领口繁复的刺绣祥云。 宋文栋望着少年天子,想起些往事。 人人都道,他与面前人曾有机会成为一家人。 人人都为他惋惜,说他只差一步便能成为国丈,与皇室结姻。 可他在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便知,不可能的,他们绝无可能成为一家人。 他见过晏无咎看他那大女儿的目光,温和有余,却绝无爱意,那翩翩温柔涟漪间藏着的是爱的背面,是不见底的憎恶。 那目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曾是属于他的目光,那是他落在发妻沈流珠身上的目光。 所以,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太子与他一样恨着宋姝母女。 也因此,他没说一句话。亲眼看着宋姝被这温柔目光所擒,一步步迈进深渊。 宋文栋微微抬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面前的九五之尊。晏无咎接触到他赤裸裸的目光也未动怒,反倒勾唇轻笑起来。 “宋卿何故这样看着孤?孤脸上有花不成?” “臣不过感慨。” “哦,宋卿因何感慨?” “臣感慨于陛下龙章凤姿,本是上天垂怜之子,却偏因为沈家母女受难,实在是罪过。” 听他提及往事,青年眼中沉郁深一寸,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苦其心志,不过正常。宋卿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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