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文栋唇角笑意却更深了。 他声音嘶哑道:“臣的发妻,秦国夫人沈氏当年因叛军而亡,先皇风光大葬,那尸身未进我宋氏祖坟,却进了皇陵,与先皇后一道葬在先皇身边。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佳话也。” 话落,眉梢眼角嘲讽之情丝毫不加掩饰。 沈氏双姝与大圣皇帝的一段风流过往,止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艳文绯事,更是晏无咎心里一道入骨的疤。 他抬眉,挑衅似地看着晏无咎,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揭开伤疤,激怒这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 当年沈氏双姝在宫中长大,与大圣皇帝皆是青梅竹马。然姐姐沈流珠却因幼时疾病,被太医断定难有身孕,先太后在姐妹两人之间弃了沈流珠,选了妹妹沈芳华为后。 十七岁那年,他宋文栋高中探花,在金銮殿上被已是秦国夫人的沈流珠一眼看中,许了婚配。 人人都道他们是才子佳人,良缘佳配。 可直到新婚之夜,他被沈流珠随嫁的内侍赶出房门那一刻,方才知晓,原来沈流珠选了他,不是因为他的样貌才情,而是因为他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无权无势,能被帝王轻易拿捏在手。 本是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他却在院中枯坐了一宿,新房内红鸾帐暖,他的新婚妻子,与大景国最尊贵的男人一夜风流。 那是个夏夜,他却只觉刺骨的冷。月华像是冰水一样兜头浇下,浇得他心冷齿寒。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一生,毁了。 文人眼中积蓄许久的疯狂终于渐渐漫了上来,深红漫过眼眶,漫上那双琉璃似的瞳。 “陛下彼时正年少,自是不知大圣皇帝曾夜夜通过密道亲临臣的家中,在臣的床上,与臣的妻子翻云覆雨,巫山共赴。”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帝王的外室; 他十年苦读,一朝及第,换来一场天大的笑话。 渐渐地,流言四起…… 无人记得他是三甲探花,只见他头上那顶绿幽幽的帽子。 晏无咎听着自己父亲荒唐的往事被宋文栋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出口,微微侧头,眉间染上一丝隐怒,却并未发作。 他问:“这,就是宋卿要告诉孤的秘密?” 关于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的风流韵事,京中流言已传过多年,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秘密。 宋文栋一笑:“自不是。臣的秘密,能让陛下与臣大仇得报,舒心爽朗。可不是给陛下找晦气的。” 他笑得疯疯癫癫,晏无咎听他扯了半天,狭长眼底浮起一丝厌烦。 “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发沉,自带积威。 熊熊火光清晰地照出了少年天子脸上的不耐,宋文栋却不慌不忙。 “臣与沈流珠成亲四载,一次也未碰过她,陛下觉得,臣这大女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晏无咎偏头,以为自己知道宋文栋的暗示,声音发沉:“宋姝若是大圣皇帝之女,我大景的公主,如何可让孤舒心爽朗?” “宋姝当然是公主。”宋文栋同意似的点头,话锋转忽道,“可她不是大景的公主,而是前朝孙家皇室的血脉,清光太子孙青书的嫡女……祸国叛贼之女。” 沙哑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晏无咎愕然。 “你说什么?” 见天子脸上龟裂的冷静,宋文栋朗声笑了,笑意癫狂:“哈哈哈哈……臣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与平西王之妹晏如惠的独女,是前朝之后,叛军之女。而她沈流珠欺君罔上,包藏反贼,该当扒坟鞭尸,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他念念叨叨,极近恶毒地罗织着沈流珠的罪名,似乎已经看到她的尸身从皇陵中拖出来,在烈日下曝晒。到那时,她往日容颜不复,只有一具臭烂尸身,不得好死,分尸四处,被野兽撕吞…… 那才是那个女人该有的下场。 宋文栋陷入癫狂臆想,晏无咎上前两步,捉住了他破烂的衣襟,将他拎起来问:“你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之女,可有证据?” 闻言,他凑近晏无咎白净的脸,嘿嘿一笑:“自然。” 久未刷牙,一股恶臭从他嘴里扑出。晏无咎几欲作呕,一把松开他的衣领,他便像没了骨头瘫倒在地。 “臣书房的暗格里,有当年晏如惠与沈流珠的通信,还有清光太子府的半枚玉佩。” 那玉佩原本是晏如惠留给自己女儿的一点念想,沈流珠担心露出马脚,一直藏在屋里,最后还是被他发现。 思及此,宋文栋不禁在心里嘲笑起自己那位发妻,真是聪明又愚蠢。 晏无咎接着又问:“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臣,方昝,严客,还有大长公主。” 宋文栋咧嘴一笑,铁了心要将宴长歌一道拉下水。 当年,宴长歌,沈氏姐妹以及老平西王独女晏如惠四人曾是闺中密友。 晏如惠嫁给孙青书不过三载,初初怀上嫡女的时候,孙家就因谋反而被诛尽全族。 彼时,老平西王爱女心切,奔袭千里入京想向大圣皇帝讨份仁慈,饶过爱女性命。 然大圣皇帝在孙家一事上十分坚决,孙家上下,一人不留。晏如惠与刚刚诞生的幼女被赐下一盅鸩酒,死于江西。 老平西王痛失爱女,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彼时的平西王世子晏樊继承其父的皇位,成了新任的平西王。 父亲和妹妹皆因大圣皇帝而死,晏樊坐守陇右,与朝廷的嫌隙也就此越扩越大…… 沈流珠本就不易有身孕,彼时恰好怀上一胎却胎死腹中,诞下死婴。晏如惠临终前的嘱托信送至她身边,她心一横,索性偷天换日——孙家长女就此成了宋家长女,成了大圣皇帝不疑有他的掌上明珠。 晏无咎细细一捋,便将那些朦胧往事捋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眸,问宋文栋:“你确定,此事只有你四人知晓?” 宋文栋点头笑道:“不过很快,全天下就要知道了,不是吗?” 他笃信面前恨透了沈家母女的天子会如他所愿地赐死宋姝,而后将沈流珠的尸身挖出,鞭尸示众。 他笑得狠辣又猖狂,他这辈子,毁于那日桃花宴,毁在那个女人手上。 他要向她讨回来,他的债,他的恨。 就算是她死了,他也要向她讨回来,要她死后不得安宁,受人唾骂为人耻笑,让她无人可依,无势可仗。唯有这样,方可解他心头之恨。 笑声戛然而止—— 一股锥心刺痛从心室传来。 宋文栋低头,只见一柄长剑从他胸口穿过。握着剑柄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这只丝毫不像是会握刀的手终结了他的性命。 宋文栋抬头,只见少年天子神色冷淡,一双狭长的瞳望着他,里面尽是漠然。透过这双瞳,他似是看见了许多人,似是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双眸巨震,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汹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 他跪倒在地,只见那双黑靴渐渐走远,上头繁密金线绣画的金龙沾了些血,龙牙处一点猩红,狰狞可怖。 密室门轰然合上,恢复了一室黑暗。 他的意识模糊,呕呕鲜血不断从喉间溢出,浓厚的血腥气将他包裹吞噬。 恍惚间,他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多年之前,绿荫流水间,六角亭里,女人隔着翠羽轻纱,手握羽扇。 凤眸流转间,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声轻笑,声音如泉水叮铃:“探花郎一双眼清澈如水,好生干净。”
第三十五章 “你就是季秋?” 上书房内香烟袅袅, 季秋稍抬头,且看不清天子脸上表情, 香雾漫过晏无咎精致玲珑的侧颜, 模糊了他眼中玩味冷色。 书房里的龙涎香熏得季秋晕晕乎乎,他颤微答道:“草,草民正是。” “那检举信, 是你写的?” 男人魁梧的身躯跪至书桌前,双手伏地,心里牢记着丰源在他临走前说过的话。 他答:“不, 不是。草民不识字,是,草民口述, 找, 找状师代劳的。” 书桌另一头传来天子细细一笑:“检举信条理清楚,字字见血,这状师倒是有些文采。” 季秋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得答:“草民, 草民不识字,只听说名气大, 便找了去。” 近御史李放上前一步接话道:“禀圣上, 写下检举信的状师乃是吴禄。” 吴禄原是前几年的新科进士, 颇有文采,然却因为脸上有道疤而断了仕途,为了糊口这才做了状师。 “吴禄?”晏无咎玩味一笑, 似是也想起了当日之事, 微微眯眼, “倒是可惜了人才。” 说着,他目光落在李放身上,忽变得锐利如鹰。他问:“季秋递上检举信,那其他证据都是李卿搜集的?” 李放拱手:“禀陛下,正是微臣。” 他低头错过帝王尖锐的目光,在晏无咎看不到的地方禀住了呼吸——那些证据,都是晋二和丰源搜集完毕后送到他处的,他与两人一样,都是雍王的人。 帝王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未散,李放心里不由打鼓,可是被看出了端倪? 他与雍王的关系很隐蔽,在朝中多年都不曾被人窥出……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只是他多想罢了。 然,晏无咎未发一语。 李放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腰背渐渐酸痛,他僵直了身子却硬是不敢挪动丝毫。 季秋跪在晏无咎身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屋里凝滞的气氛。来之前,丰源千万叮咛,让他万不可透露出他们的消息。 花娘还在他们手里,思及此,季秋大了胆子道:“陛下,草民的妹妹今年才十九,正是花儿似的年纪,却被那些畜生……陛下英明神武,请为春儿做主!” 带着吴侬乡音的乞求声响彻书房—— 晏无咎的目光从李放身上挪开,落在了季秋的身上。 季秋依然维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却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刚硬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水,眼里泛着红。 许是吓的,许是悲的,男人声音带着哭腔:“春儿,草民的春儿,她该在我身边安稳长大,嫁人生子,她不该,不该……” 他原只是为了转移帝王的主意,然提起季春,心尖像是被人用指甲掐着似的疼。他悲从中来,不由掉下了眼泪。很快,汹涌而出的便混着口水和鼻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糊成了一团,狼狈至极,却也悲戚至极。 郭瑞,李放,刘不措三人见了,不由瞠目——天子驾前最重仪容,即使是大悲大喜也万不可这般无状,实乃不敬。 李放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喜怒无常的天子,心里忐忑更胜。他担心季秋再哭上两句,便要因殿前失仪被请到外面去打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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