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尚在二人之间摇摆,可因为拂珠的缘故,心里的天平却在倾向于钱知晓。 两人合作这几个月,她觉得钱知晓做事妥帖,明理且仗义,让她很是满意,因此将购买矿产之事再次托付给他。 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若是可行,她有意做下决定。 她抬头望着拂珠,眼里清亮之光略显沉重,看得拂珠一愣,不由开口唤他:“姑娘……” 宋姝回神朝她笑笑,又道:“无事,你先帮我去送信吧。” 拂珠见她笑容肆意,刚才在她眼里窥见的一抹深沉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眨了眨眼,点头道:“我知道了。” 另一厢,原在花园中看书的晏泉见院中一道幽影,片刻之后,身形一闪也回了房。 屋内,昆仑面带笑意,邀功似的道:“殿下,季秋一事已办妥,宋家与郭家皆被抄斩,季秋与其妻拿了朝廷发的抚恤金,已安然回家。” 这差事他自觉办得漂亮,晏泉点头,算是给了赞赏。 “其他事呢?办得如何?”晏泉复问。 昆仑脸上笑意更甚,俯身道:“依殿下令,已购下江南等地粮仓存粮,剑南王晁烽有意出兵,拨乱反正。” 晏泉闻言,抬手从鱼尾青瓷壶里为自己倒一杯热茶。茶杯置于口下,茶雾遮掩住他眼中所思。 半响,昆仑听他道:“办得不错,既如此,只需静待时机……” 昆仑眼中激动之色如潮水漫过。他是晏泉的人,也是玄甲军统帅。可那该死的晏无咎登基以后,先派人暗杀他,后又将群龙无首的玄甲军分割重组,分派至鄯州,幽州,泉州各地,化整为零,变为他晏无咎所用。 思及此,昆仑恨得牙痒痒。 可是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将那阴险狡诈的王八蛋拉下皇位。 届时,他要用鱼肠剑亲自砍下晏无咎的贼头。 昆仑正想得痛快,屋内茶香四溢,晏泉清如寒玉的声音响起:“我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闻言,昆仑一愣,片刻之后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来。 “禀殿下,东西,东西属下为您寻来了……” 说着,他打开包袱,将里头的东西盛到了晏泉面前,是几本话本。 扫过话本上那些令人臊红了脸的名字,昆仑平静表情有一瞬间的溃败。 晏泉垂眸,只见书册上写着《相府小姐的病弱夫婿》,《春宵帐暖,我的夫君爱红脸》,《柔弱相公你别跑》…… 寒玉似的目光掠过书名,他自然地从昆仑手上接下这些书,打开一本翻阅起来,正经模样像是在拜读史书论策,诗经圣篇。 昆仑见此景一阵头皮发麻。 晏泉这段日子时常令他去外面找这些早已被禁的民间话本,还明言里头的男人必须“身娇体弱”。 看着一本正经拜读这些话本的晏泉,昆仑不知道是否在这别苑里被囚出了失心疯…… 晏泉目光仍在话本里,专注表情似是在国子监研读名家妙章,心不在焉地挥手示意他告退。 昆仑默默退下,然左脚刚刚迈出门槛,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返身折了回来。 晏泉听他折返动静,抬头瞧他一眼:“还有何事?” “禀殿下,那符纸,符纸快用完了。” 昆仑挠挠头,娃娃脸上扯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晏泉眉头微蹙,问他:“我不是前些日子才给了你吗?” 食指轻敲书本,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昆仑被他盯得手脚发麻,忙解释道:“属下头回用这东西,不太顺手,不小心用费了些。” 话音一落,昆仑便觉得晏泉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将他看得后背发紧,偏巧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像是雕像一样垂首站在原处。 半响,他听晏泉道:“过几日,你来取。” 昆仑如遇大赦,急忙点头后像是夹了尾巴的兔子般冲出了门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泉疲累地捏了捏鼻梁穴位,心想着,这两天还得去一次书房。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宋姝素来心大,厚厚一沓符纸装在柜子里,纵使是少了几张,也未发觉。 * 夜凉如水,幽山别苑内寂静无声,众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别苑里只剩下天上的残月清照屋檐,月光似是流水淌过,一路照进回廊深处,落在晏泉孤拔身躯。 探过宋姝和拂珠已然睡下,他身形如鬼魅一般行至书房门前,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轻巧越过门口的细线铃铛,步入其间。 书房里漫、弥漫晚间的蓝烟,晏泉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座巨大的檀木柜前,轻轻一拉,柜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沓厚厚的符纸落入眼中,上头张牙舞爪的鬼画符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虽不知宋姝是如何习得这怪志传闻中的符咒之术,对它的效果却是看在眼里。他急需昆仑出入别院,然他在宋姝面前装病,便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起此事。 思来想去,只得做回梁上君子,盗窃她柜子里这神奇的黄符。 他自嘲一笑,坑蒙拐骗,想如今他已经成了自己曾最看不上的人。 然那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再介意了。 初时他只敢盗走一张符,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宋姝看出破绽。幸而宋姝从小性子马虎,并非细腻之人。一来二去,他便也放下心来,仗着自己轻功绝尘,坦然做起盗符之事。 夫妻本是一体,想来她也不会在意。 他不由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伸手取出面上一沓符纸—— 黄符离开木柜之时,带起一阵细密青烟……烟尘极细,近乎目不可察,随着被抽出的黄符,缓缓散入空中,旋即消失不见。 霎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是迷烟! 晏泉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便眼前一黑,像是一尊巨像栽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只听一声脆响, 宋姝手里玉梳砸到梳妆台上,碧绿透亮的鱼尾梳在她手里碎成了两半。 拂珠抬眼, 只见镜中人面色阴沉, 像是六月暴雨将至之时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宋姝目色冰冷,草草将头发盘成一个圆髻便往书房而去—— 她从一个月前便发现自己柜子里傀儡符数量不对, 起初她怀疑是吴全,后来又觉得是陈何年。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偷符的贼人, 竟是晏泉! 想起他这些日子里的表现……宋姝精致面孔越发深沉。 “他人呢?” “还在书房,”拂珠道,“钱知晓的‘三日睡’药效本就厉害, 况且我放了不少……雍王此时, 还没醒。” 拂珠答得小心翼翼。她跟在宋姝身后,见她步伐凌厉,耳坠上的两颗玉石随着她步履生风不住乱晃,心知此事不得善了。 雍王一早识破了符箓之术, 偷了傀儡符, 却一声不吭。想来瞒着他们的事情定不止这一桩……她家姑娘这些日子对雍王可算得上是掏心掏肺,画养元符时那出血不要命的样子, 她看了都发憷。 费尽心血, 却被雍王反摆一道。 宋姝心中怒火滔天, 拂珠可想而知。 宋姝一声不吭走进书房,晏泉果如拂珠所说,仍倒在地上, 身上一袭青衫像是流云落地。 她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美景。 “解药呢?”她问拂珠。 拂珠闻言将解药从怀中取出, 宋姝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将小瓷瓶往晏泉鼻间一凑…… 不过片刻,晏泉幽幽转醒。 “三日睡”药力生猛,晏泉像是喝了一缸绿酒,头痛欲裂。 他从地上坐起身,失神了一瞬忽见书房里的宋姝主仆俩—— 拂珠站在角落,宋姝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左手轻垂,一下下像是数拍子似的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见他清醒,眼底似是六月的雨天,阴得能滴出水来。 记忆回笼……他心道不好。 “醒了?” 温柔婉转的声音像是经了一场寒气,泛着让晏泉心滞的冷意。 他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决定装傻。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敲了敲自己脑袋,懵懂似的望向她,似乎真的不知自己怎么会在书房里。 见他一脸无辜,宋姝却不买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左手——那手里仍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她笑,笑意却似冰霜寒凉。 “殿下,别演戏了。” 宋姝的声音仍是既往般地平缓,然晏泉却听出了这婉转声音下暗藏的滔天怒气,如岩浆积涌。 他当即敛了那副无辜之色,片刻后,他看向宋姝,承认了。 “我非故意骗你。”他道。 宋姝笑了:“殿下手脚早已好全,却在白日将我当傻子骗;既知道我柜子里的秘密,闭口不言,又在半夜做蟊贼蠢盗,里里外外地演了一出好戏!” 非故意?他在骗鬼。 只怕是梨园里的戏子们都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宋姝心怒到了极点,面上却越发平静,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男人,平静的眼瞳下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她该要如何对付这骗子,她心里还未做打算。 晏泉见她一脸平和,心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半蹲着身子握着她的手,急冲冲道:“我绝非故意,你听我解释。” “好啊”宋姝答得干脆,却掰开了他的手,反靠在椅背上。 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舌灿莲花,倒转乾坤。 晏泉咽了咽唾沫,涩声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会这……” 他挥挥手里的黄符,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称呼宋姝这项本事。 拂珠在一旁接口:“符箓之术。” 话落,晏泉和宋姝两人却都齐刷刷地看她,似乎是在怪她多嘴。 拂珠挑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在唇前一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得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还是闭嘴在一旁看热闹吧。 拂珠隐身站在房间角落,晏泉接着道:“我当时手脚的确废了,看着你指使吴全,又能将钱知晓带入别院,只以为你和晏无咎是一伙的。” 她这本事实在太离奇,他当时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所以才有了一场误会。 而后,这误会被他越扯越大。 听他一说,宋姝明白过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便没信自己。 心底郁气升腾,然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晏泉所说并不无道理。彼时情景之下,他自顾不暇,保命要紧,怎会对这种种蹊跷视而不见。 她纠结片刻,又问:“那后来呢?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 晏泉点头,浓眉不自觉的拧起,一双黑漆漆的瞳盯着她,紧张极了。 “后来,我手脚初初好转,陈何年与拂珠去嵩阳山采药那晚,我恰巧听见了你与吴全在书房里的对话,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的疑虑都有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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