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近乎快要哭出来的腔调:“你,别,别这样忽冷忽热的对我,我求你好不好,你每次一这样,每次我这儿都疼得厉害。” 瞧,就算是被使了脸色,打了巴掌,都只会这般低三下四的求人。 谁还能认出这是往日九重宫阙上高高在上的天子? 谁还能认出这是曾经将她一哭一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太子无咎? 宋姝笑了,唇角上扬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眼里绿波泛着悦然的涟漪,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一个满意到了极点的笑。 她将袖袍从他手里扯了出来,目光却错开他的脸,落在了他肩上银线钩织的云纹飞鹤的图样上。 忽冷忽热,她当然要这样对他。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引得心比天高的晏无咎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低下那颗高贵的头? 越是忽冷忽热,越是难以捉摸,他便越是渴盼,也越是恐惧。在这飘忽摇摆不定之间,只有乞求与低声下气的讨好才是恒久而唯一的解法。他唯有在她面前示弱,服软,才能换得雨过天晴,才能换她片刻温存。 第一次,第二次,他或许还是有意为之,但这驯顺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只要你提供土壤,它便能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时间久了,这柔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反应便会像是天生似的,随着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刻入骨髓,永记于心。 就像是现在,她已经很难将面前这个呜咽着求她的男人和十几年前专权独断,逼得她远走他乡的新皇认作同一个人。即使是德喜在此,恐怕轻易也认不出她长兄这奴颜卑微的模样。 或许晏无咎想得也没错,从这出“重新来过”的大戏拉开帷幕伊始,他便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晏无咎了。 这是她的报复,现在,报复实现了。 晏无咎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见她皎如星日的面庞上忽而焕发出了一种迷人的神采。 不知为何,如今的宋姝与轻潼这副躯壳似乎极为相配,比之往日的明艳灿烂,如今的她多了几分幽沉,当她用那双青绿的杏眼斜睨看人的时候,刁钻轻蔑中带着些许媚意,看得人心颤。 晏无咎在不知不觉中,落入那汪绿湖,再也上不了岸。见她脸上神采亮得动人,他愣了一瞬。下一刻,宋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被打得滚烫发红的脸颊,轻声问:“很疼吗?” 那汪绿湖阴寒不再,泛着令人心动的温柔涟漪。 她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些心疼之意,自责似的道:“怪我刚才下手太重了。” 柔软而白皙的指腹拂过那个滚烫的巴掌印,带来一丝凉意,引得他身子又是一颤。 宋姝温情脉脉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那双红润的嘴唇轻抿,心疼极了的表情让他心尖泛疼发痒,恍惚之中,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刚才给了他一巴掌的人并不是她。 “怎么不说话,很疼吗?还是生我气了?” “没,没有。”他像是本能反应一般地否认,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真的不生气了,还只是在酝酿下一场变脸。 她总是这样,给他些温柔,在他欣悦之时却冷不丁地给他一巴掌,引得他心惊胆战后,却又立马变得柔情似水,而后,周而复始……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她总在给他希望,又在下一瞬毫不留情地将之夺回,定要他摧眉折腰,吞声饮泣,才吝啬着予他片刻温存。 可就是这片刻温存,却足以让他忘掉之前所有的摧残折磨,让他沉溺其中,忘情不能自已。 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迟疑,眉眼微微弯起,声音柔和,像是西域古书里描绘的女妖塞壬一样蛊惑着他:“你别害怕,我刚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太生气了而已,是我不好,打疼你了。” 她动作太轻柔,声音太温和,细细的眉梢挂着些看似真实的心疼与歉意,映在那双绿瞳中,温柔得让他心颤。 只此一句,他便也顾不得探听真假,像是被牵住了线的纸鸢,一个劲儿地往宋姝的手心里飞。他微微侧头,亲昵似的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滚烫的脸颊似是火炉一样在宋姝手中燃烧,她好心情地用手抚了抚他额角被打散的乱发,像是逗弄宠物似的笑道:“大白天的撒娇,你也不嫌丢人。” 她语气轻巧,令晏无咎撤下了新帝最后一道防线,上前试探的搂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上。 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半响,却觉得有什么冰冷而湿滑的东西渗进了自己的发丝里。 他声音沙哑:“不丢人,我喜欢你,不丢人。” 宋姝也反手搂住了他的腰,察觉出他似乎比以往更消瘦了些,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不比身体上的来得轻巧。 这些日子,他应当是被她折腾坏了。 想到此,她又笑了。 手腕轻抬,她安抚似的拍打着晏无咎的背心。 冰冷的液体像是幽幽小溪潺潺,没完没了地顺着她的发丝流淌。 她知道,这人已经被她毁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明白了。 * 两人来到明月轩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六扇巨大琉璃帷幔摆在飞凤大影壁之后,宋姝只匆匆瞟了一眼,便失去了观赏的兴趣。 大圣皇帝曾经从西域波斯使者那里收到过相似之物,展开不过是六面琉璃墙罢了,若是阳光透过琉璃折出七彩斑斓,波光粼粼的样子确实好看,却也仅此而已。 见她意兴阑珊的模样,晏无咎下意识地一阵心慌,生怕她又变脸,于是赶紧凑上来道:“明悦轩里除了水晶宫,还有其他珍宝摆件,虽不比宫里精致,但花样繁多,阿姝随我去看看吧。” 宋姝兴趣不大,开口便想要回去,然而目光一瞥,却瞧见了明悦轩后那栋锁住的阁楼,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字“列宗堂”。 她伸手一指道:“那地方看着倒是有趣,就是不知这锁能不能开?” 晏无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列宗堂,只愣了一瞬,便道:“阿姝想去瞧?自然能开锁。”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宋姝不由回头瞥了他一眼,眼底笑意却越发深刻了起来…… 想来,他不是全无用处。 她前些日子在书房里的一本册子上看到过,所谓列宗堂摆的是孙家列宗的牌位,从开.国的太宗皇帝到末代的殇靖帝再到之后百年间孙家的三位家主。 孙家将“重男轻女”那点儿规矩算是发挥到了极致,且不说前朝后宫规矩如何大,就是时至今日,这列宗堂也只允许孙家男嗣进入。 这规矩晏无咎不是不知道,答应她却这样爽快。 她知他与孙青书的父子关系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和睦,但是既然他能这般轻易地违逆孙青书的意愿,她手头的筹码倒是又多了一重。 她正想着,晏无咎已经唤来下人将“列宗堂”的门打开了。 宋姝步入其中,黑黢黢的屋子里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孙家列祖列宗的画像在列宗堂两边从左到右列次摆开……一张张严肃且寡淡的画像之下,规规矩矩地摆着一方紫檀牌位。 烫金的字迹在暗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十九任家主孙远棣”,“十八任家主孙鸿意”,“顺明殇靖帝孙思明”,“德昌隆武帝孙太启”…… 宋姝的目光扫过一幅接一幅的画像,一个接一个的牌位,却在屋子左侧的尽头停住了脚步。 清寒的眉眼,如柳叶般锋利的薄唇……画像上的面孔熟悉得让她心惊——那个救她于生死一线的恩人,那个赠与她《万法符箓》的法师,禾嗣。 目光下移,属于画中人那方紫檀牌位上鎏金大字分明—— “天启开元太宗帝,孙孤鸿。”
第六十四章 烈宗殿深处, 长明灯的烛火颤颤巍巍地在玄铁盏中打着战,昏黄的烛火映得画卷上男人的形象有些模糊。 宋姝以为是自己眼花, 向前走了两步, 又仔细将画卷看过。 画中人掷刀而坐,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那眉, 那眼,脸颊的形状,唇角的弧度, 就连眉心那颗红痣都与禾嗣别无二致。 她站在原地,只觉四方天地仿佛飞速旋转起来,眼前乌泱泱的一片黑, 她朝后踉跄一步, 被晏无咎从身后扶住了。 “阿姝,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他声音紧张,可宋姝已经无暇顾忌,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那幅画像上, 死死盯着, 分寸不移。 原本红润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耳朵里听晏无咎朦朦胧胧道:“这是前朝的开国太宗, 当年群雄割据, 太宗手握十万士兵坐守漠北, 一厘厘,一寸寸的打下了孙家数百年的基业。” 宋姝没有说话,却恍然回想起禾嗣书房里挂着一柄玄铁佩剑。那佩剑年代似乎十分久远, 剑柄上一对双鱼缠绕, 上头还挂着一只如意节剑穗, 上头吊着一方小小的汉白玉牌,鸳鸯戏水的图案。 她还曾玩笑般问过禾嗣,那剑可是心上人所赠。当时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眼里万般温柔留恋倒是让她印象深刻。 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到画像上那柄长剑,剑柄的双语图样与那个小巧的玉牌经过画师的精心描绘,与实物一般无二。 “这剑……” “它叫太宗含光剑,当年,太宗就是拿着这把剑攻入鄞都,成就了我孙家百年江山。” 浑厚的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穿堂风呼啸而过,带起长明灯忽隐忽现。宋姝转身,只见孙青书一身月白道袍从门口而来,袍声猎猎,健步如飞。 宋姝眯了眯眼,孙青书来到她身边,指着画中那条剑穗道:“这剑穗乃是太宗发妻,惠德敬明皇后所赠。” 孙青书身后跟着六个“天官”,却不敢踏进烈宗殿,只在殿外侯着,手执长剑,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她只要跨出殿门一步,便要被拿于剑下,五花大绑地捆进刑堂。 她挑了挑眉,倒是不怵。 孙青书又道:“敬明皇后在世之时,与太宗琴瑟和鸣,可死后却没能受封太后,就连尸身都没能葬在太宗身侧……阿姝可知道是为什么?” 隐隐约约间,宋姝知道答案,可那答案却让她作呕。 孙青书见她脸色微愠,知道她定是猜到了答案。 “无嗣。因为敬明皇后生前未能为太宗诞下男嗣。” 说着,他的目光在晏无咎与宋姝之间流转,眼底深意不言而喻。 宋姝知道,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为晏家,为晏无咎繁衍子嗣的工具罢了。她微微垂眸,恶心,却并不觉得害怕。 在宅院里待的这些日子,她已经对清风道的所作所为有了清楚的了解。清风道也好,孙青书也罢,都脏得让她反胃。她这两个月之所以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晏无咎罢了。 可是现在,她已经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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