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辰钊吓了一跳,猛地收回身子躲在楹窗后。 他听见李幼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站在门口时,他几乎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李幼白其实不确定,但除了卢辰钊,她不知道还会有谁送她东西。她举起手,刚要叩响门板,忽听有人唤她。 “李娘子?” 她回头,看到远处站着个人,清风朗月般,姿容如玉。 “闵大人?” 李幼白朝他走去,两人站在拐角处的游廊下,闵裕文看了眼她怀里的衣裳,问:“新做的?” “不是。” 闵裕文疑惑,李幼白又回头看了眼,那扇门仍关着,便回道:“朋友送的,许是见我穿的单薄。” 闵裕文似乎回味过来,想起在公府时卢辰钊对李幼白的照顾,而今同在国子监,自然只会更加在意,他却是没想到,卢辰钊看似清高倨傲的一个人,能照顾的如此仔细,连李幼白穿什么衣裳都能算计到,可谓用心良苦。 “你那朋友必定极喜欢你。” 李幼白脸一红,怕被卢辰钊听见,忙摇头:“朋友间是互帮互助,跟喜欢无关。” 两人沿着台阶走下,一直消失在甬道深处,卢辰钊慢慢打开门,他全都听见了,但他很不喜欢朋友这两个字,他跟李幼白说了两次,不想做朋友,可她非把他划到朋友那堆人里。 难道他和四郎,和大哥二哥一样,于她而言只是朋友? 他有些不甘心,但又不想为此生气,遂瞥了眼两人去的方向,想跟过去,又觉得丢人,便将门猛地一关,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闵裕文是来国子监教书的,每月中旬上课,其余两旬是另外一位先生。他教的是大经《礼记》《左传》,正巧来时撞上李幼白,便一道儿去了书堂。 他讲课时,不急不躁,成语典故信手拈来,就像大佛寺那次斋讲,堂下人都安静听着。连姜纯和薛月都不似往日那般半堂课便走神,自始至终都端坐在案前,双目炯炯有神。 下了课,闵裕文看了眼李幼白,随后离开。 两人其实约好,傍晚去膳堂一起用饭,但因待会儿还有课,故而李幼白需得再等一个时辰。准备书籍的空隙,姜纯和薛月凑到一起,各自压低嗓音说话。 “每次媒婆登门,闵大人必定推辞,你说他嘴里的未婚妻,真的有这么个人吗?”姜纯挽着腰间的穗子,看向薛月。 薛月支着脑袋,不以为意:“谁知有没有,只是客气话罢了。毕竟媒婆蜂拥而至,一般的借口哪能拒之门外,我觉得多半未婚妻是由头,等他找到真正想娶得姑娘,只对外说是早就定下了,谁又能知道真假?” “也不知他究竟喜欢哪种,嗨,若不是他实在高冷,我都想让我娘去试试。”姜纯笑。 薛月推她:“可别闹了,咱们的婚事,哪里能任性,得听家里的。” “知道知道。” 李幼白听了,很是惊讶,故而下学后去膳堂,看见闵裕文端着两份一模一样的饭菜,便忍不住想他这等芝兰玉树的郎君,未婚妻会是如何模样。 想着想着,竟也问了出来。 闵裕文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箸筷,轻轻一笑道:“早年间父亲定下的亲事,她不是京城人。” 李幼白嗯了声,道:“那我得想想到时送你什么大婚贺礼。” 闵裕文:“倒也不用那么急。” 咀嚼了几口,他朝斜对过看去,神情一怔,转头与李幼白道:“你跟卢世子之间....” 李幼白回头,看见卢辰钊站在廊柱下,手里端着一碟菜,一碗粥,正眼神莫测地望着她,她起身,刚要过去,他忽然一扭头,朝边角处的桌子走去。 闵裕文不动声色地拨动饭菜,见她此时神色怏怏,心里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遂问:“他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李幼白一脸茫然:“误会什么?” 闵裕文忽然明白过来:敢情卢世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幼白根本都不知情呢。 他扶额轻笑:“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他用公筷夹了一箸炒笋丝,“尝尝这道菜,每回过来我都会点。” “谢谢。”李幼白食之无味,偶尔抬头看样闵裕文,又偷偷觑向卢辰钊。 闵裕文自然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也不挑破,只是像个兄长般宽厚待她。他鲜少遇到李幼白这样的姑娘,坚韧倔强 ,隐忍克制,她有聪明勤勉的头脑,低调沉稳的性格,她所有的举动都令他舒适,愉悦,这是他在女娘中很少得到的感受。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经常被女娘包围,她们只爱他的脸,不在乎他说什么,做什么,更不在乎他想跟对方交流什么。 一张好看的脸,成了他获得喜爱的最大倚仗。对他而言,其实这是一种苦恼。他不喜欢被人盯着,围着,只是因为一张脸而已。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甚至点中探花后,险些尚公主。亏得他与母亲早早定下婚约,又在开榜前仓促成婚,这才免去一场风波。父亲是个格外专一重情的,成婚至今除了母亲外,从外沾染别的女人。 父亲是他的榜样,所以他的一言一行,喜好习惯都与父亲极其相似。便是读史修经,也是因为父亲在家中烧香打蘸的缘故,在他看来,脱去官袍的父亲更像超尘脱俗的山人,清雅至极。 李幼白趁机又问了他课堂上讲的两个理念,闵裕文很有耐心与她解释,说完又目不转睛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怔住。 小姑娘的皮肤如素瓷般白净细腻,没有傅粉,看起来单纯干净。睫毛浓密乌黑,清透的眼睛像是沁着一枉水意,她在思索,故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打量。她忽然咬了下唇,闵裕文觉得心跳停了下,在她抬头的刹那,手一抖,头低下。 “讲小经的博士是礼部礼部司郎中,听说也会参与明年春闱命题,但看他年纪仿佛不大。”李幼白忽然想起来正事,试探着问道。 闵裕文问:“何怀?” “是,是何博士。” “他祖上三代都是从翰林入的内阁,三代两相,本朝绝无仅有。何怀二十中的进士,此后便平步青云,依着他的才学和能力,三十岁差不多可以达到他父亲的成就。他年纪不大,但是若论出题,是绝对有资格的。”闵裕文跟何怀相熟,两家常有来往,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意思。 李幼白问:“他讲课偏实际,是不是出题也会按照喜好,避开附庸风雅的辞赋,从根本问题入手。” 闵裕文笑:“确实会如此,每个人都有喜欢的风格,他的确会像你说的这般,所以素日里一定仔细听他讲课,因为指不定题目是否偏门。” “若我明年春闱考中,也能入翰林,进礼部吗?” 她这一问,倒让闵裕文惊讶,但思量了片刻后点头应声:“只要你考的足够好。” “我一定好好考!”李幼白其实打的另有主意,今日一问,实则是透露给闵裕文自己的喜好,他这样聪明,自然也能听明白。闵弘致在礼部,若李幼白春闱高中,便是调拨到旁的部门,也能伸手干预。 她知道自己用了心机,所以说完便有些心虚。 与闵裕文分开后,她匆忙回去住处,从柜中找出钱匣子,大票只有两张了,她一咬牙全都拿出来,装进荷包后急急赶往卢辰钊住处。 冬日天黑的早,故而她走到卢辰钊住处时,莲池正好出来倒剪掉的烛心,看见她,忍不住一喜。 “李娘子,你可是头一回到我们世子爷住处啊,快请进!” 李幼白见楹窗上投着人影,是端坐在桌前看书的,便跟着莲池进去,转过雕花屏风,果真看到卢辰钊在翻阅案录,摆了满满一桌子的书,朱笔和漆笔都搁在笔架山上,听见她来了也没抬头,仿佛很是忙碌。 莲池小声道:“世子爷本来年底就能去大理寺,可东宫着人传话,想请世子爷先去崇文馆待一个月,与太子殿下研习课业。” 卢辰钊将书往案上一拍,“莲池,什么话都往外说?!” 莲池一愣,讪讪地退出去。 李幼白上前,“我不会多嘴的。”说罢沉默了少顷,又道:“我来还你钱。” 她从荷包里掏出所有的银票,规整地摆在桌上,卢辰钊瞥了眼,抬头蹙眉。 李幼白解释:“我知道不够,但我眼下只有这么多了,等回头有了钱,我再补给你。” 卢辰钊盯着那几张票子,一言不发。 李幼白:“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她转身往外走,手刚搭在门板上,忽听“啪”的一声,回头,见那票子和纸镇一道被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差点就滚进炭炉中。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向卢辰钊。 “你给我银票作甚?!” “那斗篷和袄子,应该是你送的吧。” “不是。” 李幼白:.... 可她觉得就是他,于是便站着没有去捡那银票和纸镇,站了会儿,又有些委屈,明明她没让他定做东西,他自己做了,送上门来,她还得付钱。她都没计较,他生什么气?! 他还朝自己扔东西! 一想到两个月的书银凭白没了,她便愈发难受,偏还得忍着,受他冷眼,她又没让他自作主张,又凭甚受他脸色! 但...她气红了眼,本想回扔过去,又竭力控制住,抽了抽鼻子转头就走。 那人忽地起身追来,一把拽住她手腕,随后弯下腰去将那银票捡起来。 李幼白不肯看他,又用力拽手腕,他不松,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语气不由地放缓:“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对不住。” 他单手把银票折起来,低头塞进她的荷包里,抬眼看见她红红的眼眶,顿觉心口被针扎穿。 郁结化作不安,张口便道:“谁让你没事给我钱的。” 李幼白更气,又甩他:“谁又让你给我做袄子斗篷的!” “我乐意!” “但我不需要!” “你都两年没换斗篷了,再穿下去,人都冻死了,瞧你这小身子板,能撑住吗?!你跟我逞什么能,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没钱!” 话音刚落,李幼白的脸唰的白了。 卢辰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的钱都用来买书了,没有闲余的去置办衣裳,李幼白,你别想多了,知道吗?”他后悔说错了话,恨不能咬掉舌头,见李幼白眼神疏离,便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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