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衡此时已经汗如雨下。其实对于上交粮食,以江东豪族的实力是可以承担的,但若彻查人口,无异于断其根脉。前朝受胡马南下之苦,过江南渡,这些江东豪门趁机吸纳北方流民,收为荫户。荫户只向庇护他们的主人纳租服役,不向国家纳赋服役。因此豪族才能掌握巨大的人力,经营庄园坞堡,建立私兵部曲,最终可与朝廷抗衡。 如今太子将手伸到了人口上,这大大触动了江东整体的利益。而太子将这个得罪整个江东的位置,交到了自己的手上!若如此,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太子又能全身而退么? 元澈见一潭湖水已被激起涟漪,笑了笑:“会稽郡县颇多,依孤看,倒也不必全部清查。此中有前吴皇室的祖产,亦有各个郡主、皇室宗亲的封地。孤听闻陆家有女来年便要嫁入沈家?准备的如何了”元澈看向沈澄誉,一副闲谈的口吻,忽然说起了家务事。 沈澄誉心中一动,向前一步道:“回殿下,正是犬子。如今拙荆已前往乌程等地筹备了。” “哦……”元澈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也不宜大动了,只怕要失了人和。” 此时各家心中都已经有了底,这里不动,那里不动,算来算去也只有虞衡的余姚和上虞县了。几个族长心中不禁窃喜,若非虞衡反叛,陆衍不会战死。看来多行不义要遭报应。 “既如此,那便请虞使君疏理其余诸县吧。此议到此为止,有劳诸位为国分忧了。”说完元澈从坐中起身,翩然离开了议政殿。 此时众人大多面露喜色,北人喜得元澈并没有动蒋、周二人军队的主意,南人则喜虞衡作茧自缚。只有沈澄誉一人,面露忧色,他看了看身边的顾孟州,此老已近九十高龄,立在殿里如槁木一般。不知何时,槁木忽然张了张口:“纪思远不在,吾欲南归也。” 一时间沈澄誉只觉江东乡梓已蒙是非之尘,而以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回天了。 于此同时,魏钰庭紧随元澈其后,出殿时不由得看了看原本站在门旁的侍班。那个沈彦之,已经不见了。
第27章 东枝 纪瞻,字思远,郡望丹阳,曾协助前朝元帝立足江左。时人重北轻南,纪瞻以南方世族入主中枢,谋事定策,北抗胡人,南平内乱,堪称南人冠冕。其实在北人渡江之初,南方世族如周氏、沈氏曾一度被北方高门拉一打一,分化瓦解。直至纪瞻站出,挺入政局,为南人发声,江东南士之间的门户争斗,才算稍有平息。 论声望,论功勋,如今的局势下已无人能够站出来,成为第二个纪瞻。 今日魏国太子先抬举虞衡,引发南人内部矛盾,使得各家不愿向虞家伸出援手,再趁机插手会稽腹地,不可谓不高明。 而顾家没落无法出头,各家对于虞家受损之事,到现在还是乐观其成的态度。殊不知等太子汲取了余姚、上虞的力量,解决萧墙之祸后,便可以全盘插手江东门户了。 思想至此,沈澄誉愈发觉得时局倾危,好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后,儿子已经去族中报信了。如今太子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至宫城与台城,建邺城虽也设军队驻守,但毕竟实力有限,仅仅在蒋、周二人军队驻扎处防范严密。原本驻守余杭的士兵几乎被抽调干净,驻守建邺。而自玄武湖以北,虽有零星士兵驻防,但只要施些钱财,自可通行。 想来过不了多久,自家便会与吴兴本宗及各房联系,从将大部分子弟与财产从建邺撤出,巩固乡土之实。 沈澄誉坐在牛车上返回家中,路上见朱家的族长朱士敏从牛车上下来时兴高采烈,周氏的周任扬言要摆宴席,庆乡贼得除。思索片刻后,沈澄誉立刻调转车头,直奔旧苑。 旧苑虽有宫禁,但只要有证明身份的腰牌,并不禁止出入。沈澄誉再一次前往竹林堂拜谒,倒也无需避讳太子的耳目,毕竟在对方的眼中,自己与陆家早已是同丘之貉了。当沈澄誉步入竹林堂的院门时,只见陆昭的随身侍女雾汐已经立在廊下。见到沈澄誉,雾汐纳了个福道:“婢子见过沈公,我家郡主已经等候沈公多时了。” 换好衣服拈香祭拜之后,沈澄誉又雾汐带领尽入内室。只见陆昭已经点茶完毕,正将茶水分入三个杯子中,而坐在她对面观摩的,竟然是顾孟州。 顾孟州虽远不如当年纪瞻的威望,但在现今南人中仍是首屈一指的地位。他出仕于前朝,辅佐了陆家两代英主,孙女为陆振结发妻子,可谓历世年久,俨然一老妖精般的存在。老家伙于此时来竹林堂,只怕也是为今日台中事。 陆昭见沈澄誉已入内,便起身施礼,相邀入座:“南人欲为大事,沈世伯当为砥柱。” 沈澄誉虽入座,仍叹息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日我本欲为南人发声,奈何乡人离心竟至如此。” 陆昭奉茶完毕,自以白绢拭手,道:“世族离心,无非是因利益相悖,如今北风骤起,德乡难存,正是世伯有所作为之时。曾外租方才正与我说起台中事,听闻北人中有名王安者,于太子扬言清查户籍时发声警示。” 沈澄誉点头道:“正有此人。此次临朝,气氛似乎有所不同,不知是否和宫禁有关?” 陆昭道:“昨夜太子施行宫禁,是因蒋、周二人有废立之意。” 沈澄誉惊讶万分,又恐有外人听见,因此压低声音道:“竟有如此之事?此乃大好时机!”说完看向顾孟州,“顾老素有人望,若能此时振臂高呼,三吴响应,挥师建邺,当能成事。想必世子出逃,也能得归故乡,领兵举义。” 此时顾孟州徐徐睁眼,因年迈的缘故,他一向寡言惜字,无嗔怒,无喜色,居宜养气。闻得沈澄誉此语,只笑着看向陆昭道:“你对王安之事如何看?” 陆昭低首道:“依晚辈浅见,王安此人所图甚大。此危乱之际,北方世家或试探,或要挟,唯有此人能以太子的立场护其周全。太子欲插手会稽,若处置不当引起激变,获益最大的是北方世族。王安此时制止太子,是因吴地动荡,太子此时只能倚仗薛、周两家,届时两家做大,会打破北方世族原有的平衡,使王氏自此喑声。但若江东乱局能平稳着陆,王安不但有首谋之功,王氏一族更可借机获得太子恩幸,借机上位。” 沈澄誉皱眉:“果真如此,王氏与太子可以说是两厢得益。” 陆昭点头:“王安欲以怀柔手段安抚各方,太子未必不愿将蒋、周两家置以温水而死。王安所谋,大抵会被采用,北人内乱只怕几日之内便可平息。这些皆是晚辈浅见,还请曾外祖指点?” 顾孟州难得露出微笑,见晚辈早慧,能对时局洞若观火,心中欣慰。如今顾家虽然仍是一流高门,但宗族内子孙却难有如陆昭之人,平流进取即可,若要于此时局保持家门不堕,还需磨炼。政治这东西,既靠言传身教,亦靠天分,所幸陆家自有麒麟儿,来日可相互提携,保得一代富贵。 顾孟州道:“越纷乱的时局,越需要柔和轻缓的手段。若时局异常安稳,反倒需要一些激烈的手段。王定远所为,不愧为王氏子弟。如今江东南士虽无立死之难,但经日月消磨,春秋更替,只会成为冢中枯骨。不知我江东子弟有何良策?” 陆昭此时深深下拜,道:“晚辈心中有一策,但还需各位长辈恩准成全。” 顾孟州道:“你说罢。” 陆昭神色坚定,目光灼然:“还请曾外祖与世伯携其余族长明日前往景阳殿,不必言他,只需痛哭泣别。之后务必回到建邺宅邸,命族人整理家业,备好车马,再上书台城,请求南归。” “这……”沈澄誉并不知此举深意,“郡主要南人放弃入朝?” 顾孟州听罢,只是凝神捻须,问道:“你此番举措,只怕你父亲日后不得善终,你这一脉亦不能得善终。” 陆昭眼圈亦微微发红,道:“魏国廓清北方。慕容氏不过几年便已凋零,贺兰氏部刚一投降,便被肢解,族长囚居宫墙之内,而齐国俞氏灭国三年后,更是全族而亡。父亲自知大限,因此也曾与我言,东枝枯萎西枝荣。” 此时沈澄誉也大抵明白了陆昭的计策,因而望向顾孟州。只见老者举起茶杯,如同举起酒觥,一饮而尽,起身之后,开怀大笑,踱步出了竹林堂。 老人仰望天空,此时金云散尽,日月同辉。 “汉家兵马乘北风,江东又有伯符生。吾死可瞑目矣。”
第28章 耽色 元澈乘撵自议政殿而出,走至半路凉亭处,忽命车撵停下,又对周恢道:“去把王定远请过来。” 周恢领命折回议政殿的方向,没走几步路便,果然看见王安一路走马观花而来。言明太子召见后,便领着他来到了凉亭下。 王安施礼如仪,叩见太子。元澈命他在身旁坐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青绿色襕袍,冠上仅有一梁,大约三十岁的年纪。只是其眉眼间略显沧桑,在其煊赫家族的烘托之下,总有岁月蹉跎之感。 元澈道:“如今王氏有两支,不知定远郡望何地?” 时下有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两支,虽为同源,但年代久远已无联系。陈留王氏多在中枢任职,亦充兖州、青州、豫州之任,族长乃北平亭侯王襄。而汉中王氏则多分布于益州以北,世代守着阴平、阳平两关,多以武职为任,唯一入朝且至高位的是阴平侯王业的嫡孙王叡。 王安道:“回殿下,卑职郡望陈留,但并非北平亭侯一支。” 陈留王氏以北平亭侯一支荣显,但北方世族如王氏一般者,大多分为数支,散布于郡中,占山固泽,世代经营。即便是旁支,亦多有自己的庄园坞堡。况且王安只是王氏安插在其他门阀中的棋子,联络的意义大于投资,所以是否是北平亭侯一支,倒并非紧要。 元澈点头含笑:“到底也是名门望族之后。”又问,“定远如今安善否?医官诊治可还认真?” 王安先躬身谢过元澈命人诊治一事,然后言道:“卑职原本并无病痛,只是方才见殿下欲清查会稽人口,怕引起动荡,对殿下不利,因此情急之下佯装昏厥,还望殿下恕罪。不过如今看来是臣多虑了。殿下筹谋帷幄,器宇沉邃,非臣所能度也。只是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欲如何处理蒋、周二人之事?” 元澈笑着说:“两位都督皆有定社稷之功,夙兴夜寐,致使抱恙,孤只命二人静养。” 王安道:“想来殿下还未曾相信卑职。但卑职尚有一言。若有殿下急令,以军中有人谋反为由,倾王氏之力,可筹措两万人与殿下。只是殿下,蒋弘济对殿下已有废立之意,周氏亦然。即便王氏子弟领兵过江,殿下与王氏合力,也不过与他二人旗鼓相当。而江东之地,南门林立,尤为凶险。只怕两军内耗,终究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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