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赐食,陆昭更关注的是名刺上的字。此时,她正坐在榻上看那封名帖。书者临魏碑颇多,又以隶书之法入字,锋利刚劲,笔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而她方才注意到挽联所书与之相比不过平平,想来是文臣代劳之作,如此,这封名刺当是东宫亲笔。联想到当日泠雪轩他裁纸娴熟的手法,以及对指间细致入微的观察,更坚定了这份猜想。 “郡主,这赐的东西……”雾汐请陆昭示下。 陆昭一边看那封名刺,一边道:“既是他赐下的,那便用吧。后面还有大殓和纳降礼,到时候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虽然昨夜她差点阴了元澈一把,但对此并无任何心理负担。对方若是真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亦或是有被置于死地之感,今日便不会赐这些美食肴馔,而是赐鸩酒了。 况且即便昨夜是蒋弘济占了先机,给予元澈的选择还有不少。只不过那都是他与北方世族的博弈,乃至于关中的皇帝与凉王之间的权衡。陆家进可以重兴国祚,退可以继续做一方豪强,人在物在关系在,继续运作不是问题。 世家大族之间多是尔虞我诈,生死存亡的时候,哪有什么点到为止,对于太子这样的高位者更是如此。她陆昭这次还没玩阴的呢,话说在明里,怎么选择都在于元澈自己。而这场山河千里棋局,每个局中人都要押上自己的生命,行错一步,便出局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同情唏嘘的。 这时只见雾汐正拿着一支银簪子,对送来的菜肴一一试毒。 陆昭笑道:“你别试了,这菜不会有问题。”见雾汐面有疑色,道,“毒死了咱们俩,这旧苑的消息以太子的力量捂不住,蒋弘济等人必然拿去做笺,南人也再弹压不住。他现在为了封锁宫城和台城,只怕亲信都快用光了罢。” 雾汐想起先前周恢所言,便把何处是太子安排的人等原样讲给她听,仿佛偌大的建邺真如铁桶一般。 陆昭知道雾汐不过是尽忠职守,原心中不大计较,只想随她去做。但见她认真起来,若此时不敲打,日后只怕要坏大事,于是坐起身来问她:“我记得你曾读过《晋书》,上记‘帝阴养死士三千,散人间’。我问你,养了这三千死士,司马懿用了几年?” 雾汐摇了摇头:“《晋书》不曾记。” 陆昭道:“这三千死士一朝而集,说明这些人当时皆在洛阳。从这三千人入宫城、夺武库、守司马门,剑之所指,前赴后继,必是受过训练的军士。而这段时间内有军士选拔权的,只有任中护军的司马师。夏侯玄于正始五年从中护军转迁西征将军,司马师接任。至正始八年宣穆皇后薨,司马师去职守孝,中间大约是三、四年。” 雾汐不曾这般读过书,此时已经无言。 陆昭继续道:“司马懿纵横沙场少说也有四十年了,这四十年他扎根雍凉,运意辽东,多少枝叶藤条攀附其上,多少人仰其威名。凭借着父亲的威惠与荫庇,司马师任中护军三年,刚正不阿,兢兢业业,才养了这三千死士。叛变前夕,三千人无一人泄密,这可以算是亲信了。今上不曾领兵,在世家门阀的推动下继位三年,东宫掌兵不过三年,他若也能养得三千死士,我倒要敬一敬他了。” “司马懿用三千死士,也仅仅打下了司马门,这其中的惊险,只怕比昨夜更甚。如今宫城六重门,台城六重门,就算守门用兵较少,但要达到固若金汤,隔绝内外之效,只怕光一个宫城也要用尽了。” 此时,雾汐已经心服口服:“婢子知错了。” 陆昭道:“原也不是什么对错的事。宫变非儿戏,若真像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控制了哪几个将领,哪几个台阁老臣,哪个宫里安插了几个亲信,就能政变谋位,夺得大权的,晋朝何苦尽三代帝王之力而得天下呢?旁人信也就罢了……”陆昭的声音陡然如锋棱,“我身边的人就不许信这套话。” 雾汐默然。她跟了陆昭许多年,深知这位会稽郡主一向对身边的人有着特殊的严苛。 她不在乎你能梳什么样的发式,不在乎你能不能绣出斑斓华彩,饮食器用不懂无妨,礼仪举止亦非首要。她要自己的人懂得世道的阴暗与苦难,利益的分割与退让,潜龙在渊时要韬光养晦,飞龙在天时要果断决然。她日日在刀尖上行走,因此她要那些陪伴她的,追随她的,也要如她一样。因为她视自己的生命如瑰宝,亦视她们的生命如瑰宝。 此时仍低首深思的雾汐并没有发现,陆昭已经将盘内的黄糕麋吃光了。
第26章 分化 元澈用完早饭便身赴台城。如今陆昭交给他的那名魏国士兵依旧关押在柴房里,元澈也并没有要急着提审的意思。既然陆昭愿意把这个人交给他,至少说明此人掌握的信息对陆家与自己都是有利的,很有可能此人所知道的与蒋、周二人的密谋有关。 但是在局势明了之前,实在不宜用此人向北方门阀发难。因此元澈此次亲赴台城,有试探各家的想法,这其中包括了以王、崔、郑、裴为首的北方世家,沈、虞、周、顾为首的南方豪族,以及淮水以南,江水以北的陶氏、诸葛氏。 与此同时,蒋弘济与周鸣锋亦有幕僚于台城任职。如此重要的场合,两人皆未现身。联想到东朝曾经的强硬手段,以及蒋家隐隐透露出对东朝的不满,阴谋者浮出水面,观望者继续等待,以至于北方各家与南方各家虽然都肃然无话,但目光交流之间,场面反倒十分热闹。 沈澄誉见此情景,只觉得应有大事发生,于是四下望去。只见沈彦之此时也正在殿中,立于原中书令顾孟州之后,便走上前去,对沈彦之肃穆凛然道:“你不过一后进晚辈,怎能立于此处,还不去殿外聆受彝训!” 此时顾孟州周围的几个人亦不由得侧首而望,令沈彦之颇觉难堪,然而当他瞥见父亲俱含深意的目光后,立刻告罪,退出了议政殿外,与黄门侍班等人列在一处。 沈澄誉回到队列处,迎面正与虞衡双目相对。虞衡虽任军职,却是实打实的,此时身着魏国臣僚服制,纱冠貂蝉,形容严整。自白石垒投诚之后,虞衡并未见过身为主将的太子,而蒋、周二人亦未接引,先前所言种种,至今无法兑现。这次是他第一次面见新主,因此修饰一新,务必要借此次会面留下一个好印象。 虞家与沈家在本土颇有争锋,宿怨已积。此时虞衡见沈澄誉将自家嫡子斥出殿外,言语间又极尊崇身为外戚的顾氏等人。在此时局,这一举措无疑是要团结其他南人,打压自己,因此对沈澄誉的一番作态大为不屑,嘲讽道:“沈公将彦之关在门外,难道是怕今日断子绝孙不成?” 沈澄誉冷笑:“虞公,就算是断子绝孙,我沈某也只会关门,不会开门。” 周围的南人与北人之中,此时不乏有讥笑之声。 此时元澈已经入殿,对方才的一桩嘴上官司只做不查,坐定后环顾一视。经过昨日宫变,众人皆对这位太子的手段有了了解,为强者尊,为强者讳 ,一个个俯首默然,屏气凝神。 大殿中,北人站在前,南人在后,尊卑分明。周恢按例宣班后,元澈轻轻一笑道:“如今南北归一,如此列队岂非厚此薄彼,令新臣寒心。依孤的意思,新人旧人东西分列即可。今日与诸位既要谈军务,亦要谈民政,南北人望俱列左右,才是新气象。” 众人先相顾而视,北人王安性情一向随和无争,听闻此语率先退至东侧,为后面的南人让出了空位。剩余魏国诸将,包括苏瀛等,或有不解,或有忿忿,但见王氏子弟之举,也都退让开来。 此时南人倒有些犹豫,虞衡见此情景,暗笑其不懂实务,虚慕清名,于是昂首阔步,率先列入西侧。其余南人虽然也走向西列,但并不跟随其后,而是远远拉开了一些距离。 元澈也不强求,只点头笑道:“这样便好多了。” 接下来的谈话,多以太子与北人交流为主。时下蒋、周二将及其亲信班底皆在吴宫,两人麾下军队驻扎于建邺城外,无元澈命令,不得入城。虽然强行突入也不是不可以,但自家人质如今被扣,到底不太好撕破脸。于是便有人往台城传递消息,让这些台城中人与太子相言一二,探探口风,缓和局势。 以清河崔氏崔道成为首,早早有所准备,在太子快要结束问话的时候,试探道:“殿下,其实军务方面,吾宗子弟崔惟仁颇为熟悉,不知宫中是否方便让他出面相助一二。” 元澈佯装颇感兴趣道:“崔氏高贤,素为蒋将军重信,只是不知是否愿意为孤驱使?” 崔道成道:“士族侍奉天家乃是本职,殿下言重了。” 元澈道:“史书前有燕昭王千金买骨,后有昭烈帝三顾茅庐,可知出仕与否全凭本心。孤与蒋将军同行数月,共事多次,仍未听闻其名,只怕无此福分。不知道成是否愿意入宫引荐,也好一叙手足之情?” “这……”崔道成一时语噎,已经赔进去一个崔氏子弟,他若再进去则无人与族中通风报信。蒋弘济举事,他也只是有所耳闻,但崔家是否要介入,还要看最终建邺的局势。但崔惟仁入侍蒋弘济已是为近臣,此番只怕不能轻易脱出。 元澈见崔道成此状,面带微笑道:“既如此,那便从长计议吧。” 此时,元澈开始询问吴国旧臣建邺城附近几处粮仓状况。其实建邺城内以及石头城内的粮仓早已清算完毕,而周围郡县粮仓位置以及规模也有所上报。但吴国地缘政治深远,即便是郡县所管辖的粮仓,也大多涉及本土利益。他今日过问,是要碰一碰这些江东豪首的底线,看看到底能够激起多大的反应。 虞衡早就有心在新主面前表现一番,一经问起便如口璨莲花一般,不仅细数各地仓廪状况,更将吴地本土风物,地理水纹,甚至海货海盐的周转一并讲出。 元澈不时微笑点头,待最后虞衡讲完,方赞道:“虞公雅言如林下清风,巾冠尘垢尽可清矣。” 一众南人见魏国太子竟对虞衡如此抬举,所有风头皆由他一人独揽,不仅各自狠看,咬牙切齿。 只听元澈话锋一转道:“吴地丰饶,会稽可谓三吴粮仓。如今大军给养皆仰赖石门水路,所耗颇多。既如此,那便请虞使君统筹会稽粮草之事,送输建邺。此外还有户籍之事……” 元澈一语未竞,只见南人各族领袖已经开始相顾而视,面色隐忧。而北人为首的王安不知为何,忽然晕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崔道成连忙过去搀扶,一边呼道:“定远,定远!” 周恢看了看元澈,元澈轻咳了一声道:“看孤干嘛,孤又不会治病,还不去传医官!” 待王安被扶到边上,元澈方道:“方才说到了户籍之事,依孤的意思,虞使君既然已担了会稽粮草的重任,何不将此地人口一并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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