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此时已经冷了脸,道:“你想说什么?” 只见王安面色不改,顿首道:“臣只恳请殿下先放过崔氏子弟,另做筹谋。”说完,也不等元澈回答,便施礼辞别,径直去了。 在旁边的周恢心中已有怒火,欲拦得此人问罪。但见太子依旧不动声色,稳坐于亭中,不得不按下怒意,生怕为主上招惹祸端。 待王安走远,只见元澈手掌狠狠击在石桌上,道:“一个个的,都要来分一杯羹。” 魏钰庭默然良久后,方才劝到:“殿下,王定远说得是过分了些,但并无错处。况且殿下可曾想过,清查会稽人口虽是良策,但毕竟需要时间。即便殿下真能索取会稽实利,且不说组兵练兵非一日之功,王氏、崔氏见殿下抑高门,集军权,只怕不会再帮殿下,反而要与蒋、周一并谋反了。到时候殿下能用谁呢?” 元澈目视天边,沉默良久放方:“爱卿箴切,实乃金石良言。那便先寻得崔惟仁来,若引崔氏助力,也可与王氏分庭抗礼,不至于一家独大。” 魏钰庭深知元澈辛酸,慨然道:“殿下英明远见,暂且忍耐时日,终有功成社稷,垂名万世之业。” 元澈回到吴宫内由周恢侍奉用午膳,此时外面廊下已站了一排回事的人。他素来习惯午膳时顺带听一听这些杂事的报备,待周恢安排妥当后,由詹事府的小吏起,直至各个宫室安排的内侍依序汇报。 蒋弘济与周鸣锋处的内侍将近几日的情形叙述了一遍。蒋弘济显然不满于囚居生活,日日谩骂,其麾下的部将吏员等人先前俱挤在一处,后被周恢的人安排在附近的几间厢房里。原本交与蒋弘济批复的军务,如今移交至元澈这边,昨日还颇多,但今日就不再有人上报了。而周鸣锋处的军务 部分移交至苏瀛手中,多寡倒无太大区别,但尽是些琐碎的庶务。 “他们反映倒快。”元澈将银箸放下,周恢识时务地撤了碟子,盛了一碗斑鱼黄酒煨鸡汤,放在元澈面前。元澈并不急着用,问道:“让竹林堂的人来回话。” 内侍被传唤入内,将近几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每日朝夕哭祭皆按礼制,餐饭亦然,算上时日,明日便可停哭。又将陆昭这几日所说的话、所见的人叙述了个大概。小内侍并没有读过什么书,隔墙听着又不真切。说到《晋书》一段时,磕磕巴巴,只记住了司马师阴养三千死士一段,又说陆昭并不信太子有足够的力量遏制两宫。 元澈听罢倒笑了,对周恢道:“你看看,这便是江东世族的家学了,旁人学《晋书》,哪有这么读的。” 世家对于书籍的获得较为容易,教授义理乃是寻常,各家绝学则是对书的注解。能从文字表面读到的大多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书上没写的方才是各家立世的资本。所以世家常有四世三公,或世两千石,而寻常寒门子弟通常要考自己领悟。 周恢听了陪笑道:“殿下抬举她了,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家学再好,又能做出什么事业来?” 元澈道:“昔年贾充镇压淮南二叛,弑君洛阳街头,最后全身而退,权倾两朝。其女贾南风嫁东宫,后上位擅政,除杨氏,诛太子,玩弄司马诸王于鼓掌之中,屠杀卫氏满门。其手段狠辣果断,可见常年耳濡目染,深得其父家传。若其父能传其领兵禁卫之要,以司马伦之资,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周恢尴尬道:“嗯。她只怕也是和贾南风一般的妖后。” 元澈略微思忖,然后道:“倒也不是,她比贾南风漂亮。” 周恢皱了皱眉,看着眼前兴致高昂,醉心于耽色峨眉的太子,一时语噎。
第29章 艳骨 周恢寻到崔惟仁已是午后。先遣去蒋弘济处的内侍打听了一圈,说崔惟仁应在周鸣锋处,内侍又去周鸣锋处寻人,那边的侍卫皆说未曾看到过。待周恢悻悻回到泠雪轩,却看到一个身着广袍的男子独自蹲在墙角的槐树下,形容狼狈。走至跟前问了,才知道竟是崔惟仁。 崔惟仁不曾安眠,亦不曾进食,又无处饮水,见到周恢等人,如临大赦一般。周恢见他油头垢面,连衣袍也脏兮兮的,想到太子素来爱修饰、好整洁,连忙趁着太子午睡,带他到一处院落洗净,又换了体面衣裳,这才领到泠雪轩内。 元澈午觉才起,听完周恢说的来龙去脉,还有些将信将疑。待周恢领了人进来,元澈只道:“你既舍了蒋弘济,投奔了孤来,有什么要交待的就说罢。” 崔惟仁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低声道:“殿下,蒋弘济有废立之意。” “孤知道。”元澈头也不抬,“他一向对孤多有不满,以为孤容不得世家获利,连其他人也都听说了。” 崔惟仁一愣,又道:“周鸣锋亦知此事,两家先前亦有婚约,只是聘礼尚未谈妥。” 元澈笑了:“这个孤也知道。周鸣锋想来是嫌薛都督给的少了,便来找孤谈了一桩太子妃的生意。” 崔惟仁听完倒是一惊,周鸣锋他也真敢要,都是北方五姓的世家子弟,谁人的女儿配不得东宫?于是道:“殿下,崔家出镇上庸,臣可以沿江乘船北上,亲自说服崔谅出兵,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嗯,这才是新鲜话。”元澈饮了一口茗茶,半晌才道,“孤今日去了台城,王氏亦愿出兵南下,倒是你家的崔道成,只想把你从宫里捞出来。孤若放了你出去,真不知你们会不会即刻逃到上庸去。” 崔惟仁听罢,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决然:“蒋弘济拿下京口后,便许京口各个守将以重利,待建邺举事之时,两地呼应。其实不光是京口,曲阿、句容,具有布置。这些大部分是蒋弘济交待臣去联络的,殿下若肯信臣,可让臣出面,收回许诺。如今这些人尚不知宫变之事,若再晚一些,只怕局面会糜烂不堪,殿下就算想插手,也晚了。” 元澈皱了皱眉,京口是可遥控建邺的重镇,守将陆扬也在战死的宗室之列。他原以为蒋弘济在短时间内无法消化,看来钱帛能动人心,北方豪族到底有这个家底。 想至此处,元澈笑了,蒋弘济是比自己要成功的生意人,千金散尽到底还是买来了京口重镇,只要钱到位了,那便实打实的攥在了自己的手里。而他虽然身坐台中,各个世族欲邀好于他,可他绕树三匝,真的看不清何枝可依。他看清的是父亲初登御宝的三年,很少插手政务,生怕如凉王一般,触及世族们的利益,再被联手推翻。 他们有实力将你如众星捧月般地扶上皇位,亦可以当即翻脸,列出你德不配位的滔天大罪。史书中,在位二十七天的皇帝可以劳民伤财,兴建宫室无数;世族将皇室架空囚禁,皇帝若唯有靠宦官庇护过活,最后得到便是宠信宦官,摒弃忠臣的批语。得罪拿着刀的混蛋,不过是被杀死。得罪拿着刀的世族,不但要在这个世上被杀死,还要在史书中被千刀万剐。 不是他不想选择任何世族,而是他目前实在没有什么实力来选择。 “先带他下去罢,好生看管。” 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周恢心中慨然,而崔惟仁只是淡淡一笑。 元澈踱步出了泠雪轩,脸上难掩气愤之色,一时间整个院内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平日里爱笑的,爱说的,一时间都化作冰雕一般,僵立在角落里。郭方海方才去厨房传了小食,不知院内刚刚发生的官司,迎面便撞上了怒火中烧的太子。而他圆团团的脸上上一刻还嵌着酒窝,看到太子后,立刻换上了戚哀之色,与院内众人几乎同步融为一景。 元澈看见这一幕,反倒笑了出来,思来想去,道:“你去看看魏主簿在作什么,若无事,请他去玉珑亭陪孤赏梅罢。” 魏钰庭虽然手中公务颇多,但亦知如今台中多事。听郭方海说太子心情极差,因此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随他去了玉珑亭。 此时元澈在亭中剪手而立,见魏钰庭来了,便唤他入内:“吴宫里的人都说这边的红梅最盛,你也看看罢,孤觉得倒比关内的好。” 魏钰庭随元澈放眼望去,只见眼前一片红海,经夕阳一照,如春光浮动,泪染香腮。而红到浓极之处,好似美人芳怒,刚烈之极。其香味幽暗,即便囿于圃中,亦如身至空旷之地。待风刮过,掀起一片残红,然而来不及惹起怜惜之情,只觉得那万丛梅花依旧繁盛如初。 魏钰庭看向元澈,只见他薄唇轻抿,并未有郭方海所描绘的那般怒意,但心情应该已经差到了极点。于是他轻轻捧起脚边的一朵落梅,道:“殿下你看,此梅名为朱砂骨,乃脱胎于宫粉梅与紫夜李。其重瓣如华服,细蕊密密如玉旒,为天潢贵胄所钟爱。若只是宫粉,则颜色轻薄,若只是李树,则不耐严寒。唯有两者融合,方能生出万人捧出的华贵。” 见元澈仍是不语,魏钰庭道:“臣记得殿下及冠也有两年了罢。早在多年前,先皇便为殿下,择了关陇薛氏为太子妃,但如今陛下每每提起殿下婚事,也只是略提薛家一句,从未付诸行动,正是为了防止出现如今的局面时太子无路可走。如今薛家远在雍州,若想有助于殿下,也是鞭长莫及。殿下如今所能仰赖的,不过是王、崔、周三家。若单单将世家引入江东局势,殿下怎么选都不会有完全的把握。不过是宫粉斗绿萼,两树并植,终究是要一竞高下。但这品朱砂骨却是嫁接而成,合为一株,因此绝冠天下。殿下可晓得么?” 元澈叹道:“我晓得的。只是我不懂。他们一个个把女儿送到我这里,即便是贵为太子妃,两人之间又能有什么恩情?怨恨尚且来不及,只怕结局还不如陈阿娇,何必如此生殉,枉负了女儿一生。” 魏钰庭仍道:“殿下,世家女子受家族奉养一生,肩上亦负担着家族兴衰的重担。” 元澈看了看仍旧说着义理的魏钰庭,颇有对牛弹琴之感,因而苦笑道:“孤何苦与你说这些。罢了,这几日孤都要去军营点校,宫中的事务你与冯让商量着来,台中的事务请你务必一肩挑起。”说罢元澈拍了拍魏钰庭的肩膀,道了声辛苦,然后踏着残红离开了这片花海。
第30章 惊变 次日一早魏钰庭便去台城公署办公。如今送到长安的奏请,一部分已经有了示下。六军犒赏分封,虞衡的大铨选一职,以及苏瀛的扬州刺史之位已经敲定。而蒋、周二人的功劳,陛下已有私谕尚需斟酌,不过是因两人名位皆已煊赫到无以复加罢了。 此时已经接近日中,魏钰庭打开最后一批请事奏疏,这些奏疏无任何加急飞羽,亦无题章,皆是以私人名义上奏。原本这些可以暂留台中,等太子回来自行批阅,但魏钰庭发现这批奏疏与以往相比,几乎绝大多数都来自南方顶级豪族之手,其中以顾孟州、沈澄誉二人最为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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