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昭的话,也说得十分小心,尽量避免提及兖州问题,同样也提出了军功授田这一缺口。世族们的窗口还在,快去拿,快去抢。而不久后,所有的世族也都会意识到这样一个存留下来的机会,争先恐后投入到统一战争之中。这必然会带来权力的新一轮洗牌。 如果说新法是推着世族和乡宗,向国家交出土地和人口,那么军功授田则是推着有能力的世族,去支持国家的统一大业。统战的背后有斗争,但斗争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去完成一件又一件大事。 所幸,陈留王氏里,王谦任荆州刺史,算是站住一个位子,机会已经给了,是否能成,全在个人。 他仍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啊。王襄沉沉叹了口气,不愿意在深究下去。那些尖锐的问题、遥远的问题、万年万代的问题,他已无力干涉,也不愿轻涉,他不过是一个老者。 王襄再度望向远处的身影,只觉得除了那个尚未出生的胎儿,这具女子的躯体,仍然承担了太多太多。
第399章 掮客 豫州交割后, 兖州刺史也迫于吴、王两家的压力,亲自派人前往洛阳,请移新法于兖州。随后, 行台亦派出官员与女官进驻兖州各郡,至此行台执政根系已深入三州。 然而大义上, 行台对皇帝率兵亲临仍抵抗艰难。尽管陈留王氏对于支持陆昭亮明了绝对的态度, 但象征天子的十三金环带支持的废立,仍然引出了一个废谁立谁的问题?废,毫无疑问, 是废现今的皇帝。那么立呢? 政治掮客们永远都会有一个最精明的成本、风险与获益的判定方式。如果皇后本人诞下男嗣,那么大部分势力最终都会认可这个结果, 参与的陈留王氏、吴家、彭家乃至于行台百官,都是获利最大的人群。也无需用太大代价来抚平世道和执政内部的不满。 而支持陆氏篡位, 甚至排不上第二顺位。各家会从先帝诸子中择一支以继大统,顶多承认陆昭身为太后摄政以及陆家辅政的资格。而此时陆氏篡位, 或许支持者仅剩下吴、王、彭三支。风险诚然是巨大的,获益却未高出许多。 “替我书信一封, 让镇东将军务必暂缓回都。”陆昭一边嘱咐满儿, 一边耐心挑拣着鱼肉里的小刺。 “可若如此,待陛下至洛阳,宫内恐有不虞。”庞满儿不由得有些忧心, 自吴玥离开洛阳后,洛阳的防守虽有陆遗,但相较于元澈即将东进的数万大军, 仍是杯水车薪。 陆昭却道:“洛阳宫内无妨, 只要司州与地方实力仍具,陛下便不会动我。倒是你与如璋, 如璋不日即将回长安探亲,你可有为自己打算?” 庞满儿先是一怔,而后隐隐含泪道:“皇后是打算把我们都从洛阳支开吗?” 陆昭并没有直接回答庞满儿的问题,只是放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先前祝悦曾写信与我,希望你能常驻北镇,如今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六镇镇将与祝家,都与你有一份人情在,凭此足以立世。” 庞满儿也明白,如果未来局势不利,皇帝很有可能针对行台进行清洗。最体面、风险最小的清洗方法是将皇后轻轻挂起,但对亲密者按上罪名,血洗打击。最有可能先下手的,就是她与韦如璋两名执掌诏命的女侍中。如今畿内妖氛正炽,陆昭也是让她彻底避开洛阳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庞满儿闻言,深吸一口气,道:“既要与皇后别离,心中还有一请,望皇后成全。请皇后收我为义妹,出嫁北镇。” “你不必以终身大事作牺牲,此事我……” “皇后,臣女此去并非作一人之赌注,非作一家之牺牲。”庞满儿跪叩道,“臣女知道,以皇后与祝家之仁义,是愿真心庇护臣女,绝非索取,即便是在北镇渡过余生,也绝无一句非言。然而事皇后者,非臣女一人。臣女幼失怙恃,与宫中姐妹为伴,早已亲如家人。若使我一人生庇于远境,而众人受戮,即便生于此世又何以面于此世?” “此番臣女请为陆氏宗脉,出嫁北镇,则臣女一人地庇,如千人得庇,一人枉死,则北境万人鸣不平。他日即便臣女碌碌归来,也必能得见其余女儿自闯一片天地。” 陆昭闻言,从座位中起身,在雾汐的搀扶下,艰难跪于满儿身前,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郑重道:“吾替吾家与众女儿,谢此大恩。” 涉及宗族之事,陆昭连忙命人将满儿生辰名字送至扬州,请传谱牒,随后又书信与祝家二老,请询此时。随后两人又稍叙一回,庞满儿便离开殿中。 陆昭望着满儿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可惜了。” 楚王殷评在七月便偶感风热,虽然并非重症,然而子女绕膝的他早已不再年轻,再加上国内局势动荡,因此病情随心情时好时坏,已拖了一月有余。所幸北面魏国长安与洛阳闹得好不热闹,他这才得以喘息,悉心治疗,如今病也有所好转。 对于楚地世家大族们的种种动作,楚王殷评也无力干预,唯一一点突破则是让殷济掌握两营宫卫,以备不时之需。 傍晚时分,殷评在殿中独坐,一名小侍另并两个宫人前来道喜,夫人陈氏已诞下一子。殷评闻言后,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沉吟稍许后,便道:“去带世子过来。” 宫人前去传召,不久后殷济匆匆赶来,入殿后便膝行叩拜:“儿臣叩见父王。” 殷评慈祥一笑,招手示意殷济近前来,看到这张英气已具,且俊秀颇类其母的姿容,心中不乏慨叹,凝眉道:“久来疏远你母亲,你母亲进来可好?” 自陈念川杀蔡维庸后,身为楚王,殷评不得不在陈夫人处多多逗留。如今陈氏诞下一子,殷评日后也少不得多对蔡氏与儿子刻意冷落。 殷济霎时红了眼眶,道:“阿母体中尚安,只是思念父王。又日日自责,只觉母家不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儿臣鲁钝庸劣,尚不能自立为大丈夫,以解父母之忧。”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蔡家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殷评抚了抚儿子的头颅,慨叹道。 虽然儿子与北朝新帝比仍是稍逊,但在殷评心中,仍是最为期待的继承者,如今年方二十,正是要着重栽培的年纪。可如今朝局,他即便想将殷济扶上一程,也是力不从心。陈氏诞下一子,陈念川也颇有劝自己易储之意。此时若再堂而皇之地对殷济再多加栽培,反倒会逼迫陈念川等人逼宫,最终会害的儿子搭上性命。 殷评于是暂时抛开这些思绪,转而与儿子闲谈起来。但言语中已并非像往常一样,传授为君之道,而是多讲自己年轻时如何在军旅中求活拼杀。 面对父亲近来絶少流露的舐犊之情,殷济也十分真心,每每凝神深思,回答父亲提问时,也多能说出要点,不禁令殷评更加喜爱。 不知不觉,两人相谈已是夜深,殷评悄悄言道:“今夜你便留宿此中,为父知你绝非不堪大任者,必不会让你殒于世家刀刃之下。荆州崔赦乃崔谅之子,曾投奔于我,荆州南北都略存势力。明日为父便将你托付于此人。来日若有贼人刀剑戕害,尔可托庇于崔卿北上。朝中王司空与荆州王子恭弘量雅度,必会保全你性命。” “可是父皇,儿臣又怎甘辱国偷生……” 楚王殷评一叹:“世族废长立幼,无非窃以国柄,寓居势焰之下,与国民俱为其掌中万物,又与亡国受辱有何区别?倒不若将天下托以明君,留一血脉,至少以全身为人父的一丝妄念吧。” 此时,襄阳宫外,陈念川已戎装在身,集结麾下,举剑厉声道:“大王重病,诏我等入拱,众将随我共赴襄阳宫!” 襄阳宫内,世子殷济的两营戍卫仍在值守。以往世子难及皇帝近畔,他们这些人也时常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发动宫变,隔绝内外。今夜世子入宿宫中,他们倒省去了几分担心。然而子时后,忽见门下有近千人,为首的乃是镇军将军。 镇军将军取出一封诏令,言明事由。戍守宫门的主将则心中存疑,命人放下吊篮取诏书细看。然而他刚展开诏书,忽闻背后数声惨叫,待回首望去,只见一柄长枪贯入自己的胸膛。 宫门告破,此时陈念川才从镇军将军后亮明真身。他登上城门,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抽搐的主将,冷笑道:“世子统军如此疏漏,安能托付大任。”随后,陈念川命人收缴所有士卒身上的兵符,随后望向东门,只见已有火光升起,说明其余共事者也都各自得手。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掌控楚王,静遏内外,矫诏废立。 大殿之内,楚王殷评早已从睡梦中惊醒,他只是叫来一名老内宦,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未曾想今夜便事已至此,你带世子速离此地。”随后,只让周围宫人如常侍奉,自己则怀抱王剑,闭目端坐于殿中。 陈念川清缴完宫中宿卫后,殿前禁卫也难称威胁,很快便占领主殿。陈念川与诸将入内,抬眼便看到抱剑而坐的楚王。 楚王淡然一笑道:“陈相深夜至此,究竟何人作乱?” 陈念川抬了抬手,凡在殿内诸人,被悉数砍杀在地。陈念川则踏过鲜血尸身,走上前,颇不耐烦地拱拱手,道:“大王长子殷济,蓄兵谋求废立,致使兵乱生于过渡。臣等捐身勤王,特请大王出诏,明定内外,重立统序,使群情归安。” 殷济抬目望向陈念川,神色冷漠道:“君王大印已送与吾子,本王不知以何定诏?今日既已至此,吾也无侥幸生念,只求无愧于先祖。” 说罢,殷济横剑向前。然而陈念川已命人跃上御座,挥刀斩落其手中剑,并割掉其左手一指,道:“虽无王印,残躯或可一用。”随后对应亲信道,“把此指带给蔡氏,让其以王后令,毕集六宫亲眷。” 五日后的一个清晨,一只小舟行至北荆州郡治,带来的消息震惊内外——楚王世子请求托庇于魏!
第400章 退出 王谦将崔赦与殷济安置在禁所后, 不禁思考其中的利害。在这段时间内,楚国的陈念川也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发檄声明崔赦与殷济合谋, 逼宫不成,携印出逃, 请荆州方面交出谋逆者。 面对楚国这一请求, 王谦决定次日集众议事。在场的除却自己的亲信外,仍有荆州别驾兼领荆州长史的陆冲与驻守顺阳、连夜召回的平蛮将军许平纲。 楚国世子的投献无疑是魏国出兵的最好借口,但如何运用, 王谦却有自己的考量。承认楚国世子的身份,明确拿出楚王印, 无异于否定了整个楚国的法统,无论当权者亦或是受害者, 都会为此反抗,整个荆南将会打造成一个坚固铁墙。 “此事倒也不难。”其中一名王谦僚属建议道, “楚国之正统非在一人,而在一印。刺史可先秘而不发, 只说未见其印, 难辨身份。楚王诸子不独殷济一人,待荆南内部各争法统,致使襄阳内乱, 刺史请命南下,岂非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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