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以为如何?”王谦望着陆冲。 陆冲一向谨慎万全,既然王谦的亲僚已经提出一个对其极为有利的方案, 那他也无需辩驳, 知道:“此计诚然可行,然兵略纵深, 涉及数万人性命,荆州不可独往,江、扬未必可恃,刺史奋进之余,也要顾全自身。大江上下,俱有关照,方称万安。” 这话说的也很明白,你荆州刺史拿头功,这没问题,但以北荆州一隅之力,你能保证胜而不败么?如果出了差错,苏瀛所掌的扬州和江州是不会为你托底的。赶紧拖时间,等我兄长起复,一起上啊。 王谦沉吟稍许,道:“如今陛下在司州,即便起复车骑将军,扬州路远也是鞭长莫及。不若我先去书一封,寄往扬州,给车骑将军。族中子弟有在苏刺史府下任职者,多加游说,也能使车骑将军暂掌一步部马。” 陆冲听到此处,也知劝说无望,当即礼告而退。待出数步远,方才对许平纲道:“王谦只怕不欲与我家分此功劳。竖子多谋却不善断,他以为仰仗几个王门子弟便可撬开苏瀛手中兵权。只怕此番更使我家大兄深陷危机。”说完便嘱咐许平纲道,“将军但守顺阳,待我先联络扬州,再亲往洛阳请皇后旨意。” 扬州刺史府内,苏瀛正在阅读公文,忽然道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奔马声。片刻后便有府卫飞奔而入,语调急促道:“车骑将军于吴郡内遭到袭杀,掩众遁逃,目前去向不明。” “何以至此!”苏瀛听罢,旋即从席中站起身来,脸色大变。不过稍作镇定后,苏瀛则谨慎道:“沿途足迹是否查明?是否是……有意为之?” 虽然汇报者已将吴郡送来的紧急函文呈送,但细节仍多有缺乏。不过,苏瀛也有自己的判断,那就是袭杀陆归对于眼下任何一方,都没有太多的利益可言,甚至他这个扬州刺史都只能按照皇帝的建议,将陆归暂扣于扬州。 至于其他势力,寒门或许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有这么做的实力。而各家也没有至陆归于死地的需求,毕竟秦州仍在陆家手里,车骑将军的位子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替代的。 联想到当下长安与洛阳的局势,苏瀛迅速判断,这或许是陆归自己逃脱扬州的手段,至少能够从容进退,关键时刻不受生命安全的威胁。 然而尽管能思索清楚其中的缘由,但对苏瀛来说仍不好向皇帝交代。“暂且封锁州郡,勿使贼人出逃,此外令各府勤加练兵,近日或有出兵之兆。” 荆扬战场即将开打,这么大的功勋,陆归不会长久不出现在众人视野。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或许能够打探到一些异动。 庞满儿出嫁的那一日,出城的车队蜿蜒至孟津。陆昭亲自送出宫门,待吉时一到,也不得不作别。朝阳下,马儿昂首向天长啸几声,鼻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紧接着,马蹄踢着冰凉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这样肃杀的季节,马身上独具的矫健的力量一一施展,仿佛是真真正正活着的野兽。然而在那幢如红色棺木一般的车厢内,却有一个生命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杀掉一个人,是犯罪。一个人带领一支军队去攻城略地,是政治。一个女子被迫嫁给一个男子,是悲剧。一个女子被迫带着她的家世与背景以及鲜活的躯体,嫁给另一个带着家世与背景的男子,是政治。大到无法定罪的堂而皇之,不被记录任何心情的雕镌粉饰,共同构成了这条黑暗长河的主流。 阙门上,陆昭望着洛水,随后看了看同样望着洛水的卫渐,默默转身,走下阙门。 元澈于汾阴驻留稍许,便即刻启程前往洛阳。船舱内,徐宁将今日洛阳发生的大小事宜整理正册,一一汇报。 面对庞满儿出嫁一事,元澈也仅仅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真实的政治永远不是话本,话本可以为一个高.潮和一个反转呈现出最极限的惊险。而真实的政治只是在做足所有的准备后,平平静静踏出最后一步。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也是陆昭一直在做的。 “既如此,传诏各方。”元澈冷静地思考着,“行台整体架构不动,行台期间所有的执政诏令均如旧。” “陛下就这样揭过,不对行台官员再追究了?”徐宁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内心有些愤怒。他已是手握部分禁卫兵权的将领,更有着级别不低的文职官衔,身后不乏拥趸,亦不乏政敌。那些追随他的鸟兽走卒,是要瓜分利益的,军队也有军队自己的打算。如果不能彻底清洗行台,拿下足够的政治红利,倒台的或许就是他自己。 元澈道:“天下已定,所有的人都是忠臣,唯有韩信当烹。”尤其是英雄将要为他人招致报复,亦或是要利用人望进行越轨时,“这么拖下去,就是不了局,整个司州长期支持一个独立于皇权之外的政权,闹到最后就是造反。既然利益保住,价格合适,就没必要再僵持下去了。让皇后归政,就是符合他们利益的最佳选择。” 只不过,这一切一切还有一个必须的条件,那就是武力的绝对保证。 当然,“烹”也非废后。至少在徐宁等人看来,圣眷人情与政治斗争,完全是两回事。如果陆昭仅仅做一个安于富贵相夫教子的皇后,凭其圣眷荣宠,必无人加害于她。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陆昭将庞满儿等人遣出东都,同样也是在避免战败之后的清洗。从某种层面来说,这对帝后是有着旁人难以窥探的默契的。 徐宁退下后,满面愁容,回到自己的船上,随后对左右道:“去将昙静、昙攸两位法师请来。” 陆昭是夜里烧起来的,征兆并不明确,御医坦言乃是劳累所致。发烧的第一夜最难捱,整个身体如同在澡室内烘烤的石头,又闷又干,只为等待一滴汗。身体、衣物与被褥几乎要从各个角落点燃。 一个时辰前,陆昭仅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面见了先遣至洛阳宫的冯让,并签发了最后几道诏令——洛阳宫戍卫转入金墉城,迁文武百官行台入金墉城,同时请去洛阳大行台尚书事、司州牧,冯让所率领的卫率进驻洛阳宫。 在看到元澈诏书的那一刻,她也决定坦然且孑然一身地站在长安势力的面前。 雾汐托着那支尚存温度的笔,此时她已是宫内少数的亲信之人,待冯让告退离开,一咬唇,便流了泪:“皇后为何要坐以待毙,这些行台百官于司州百姓,难道也不值得相信么?”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陆昭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坚硬的裂纹如刀刃一般相互绞磨着,“我也好,行台也罢,不过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人,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物。我们难以存在于没有利益纷争的世界,也不为即将归于秩序的世界所容。拿皇后执政的权力,去换所有人的利益与安宁何其划算,而人性又何其复杂。纵有蚍蜉之力,亦可撼树。或如散沙,和泥亦散。即可数以计万的慷慨赴死,亦可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人。” 雾汐闻言,不免觉得有些悲哀:“可是未必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的不错,还是有其他选择的。”陆昭的双眼望着帷幔,仿佛看到了一条条色彩猛烈交织错落的路,“我们可以把事情闹大,把国家闹乱,对我来说,最理想的结局就是彻底激化长安与洛阳的矛盾,裹挟利用民意,联合世族与三州军民揭竿而起,看一看天命在谁。” “可是那又如何呢?陆家仍未建立起天命的神圣,即便能够抵抗的住,笑了十年,但实质上权力永远不会回到一人之手,更不会回到一个国家之手。不过是又多了一群的人枉死罢了。吾有吾道。” 权力的战争永无止境,退出,或许是更好的等待。 陆昭再一睡,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二日。 床榻边坐着一个人,正垂头大睡。脚边落了一条蔽膝,鞋的边缘有一层干掉的泥。他的整张面孔都掩在灯影里,光线里的微尘柔软地落在他的发、眉骨与眼睫上。陆昭恍然认出那是谁,然而认出之后她的内心忽然变得软而痛,如同正在缓慢失血的动物,炽热的身体竟隐隐发凉起来。 她没有惊动元澈,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雾汐先取了湿手帕和热茶进来,陆昭渐渐支起身,静静看着她忙碌,瘦瘦小小的一捧身躯,开门关门间,则是明晃晃的铁甲和不曾露出锋刃的刀剑。恰此时,元澈也醒了,尴尬地对望着,却不知怎的,身体单要俯就过去,似乎要在对方额头吻一下。 陆昭的手臂静静搭了过去,将两人卡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随后笑一下,背过身去,让雾汐用湿手帕替换早已干涸掉的那一只。 欲望才刚刚腾起,心却已缓缓坠落。在性与权力构成的绝对欲望里,在虚妄与实际的暧昧游戏中,真心勾起的那一簇火焰,又算得了什么。 红纱遮蔽的粉墙上,一个影子渐渐匍匐而起,仿佛刚刚学会行走的野物,颠簸着离开。 “这是谁仍在这里的衣服,怎么这么脏,快扔外头去。”小宫女尖细的嗓子透过殿门传了进来。 陆昭一听倒嗤嗤笑起来,元澈想起来自己先前把袍子扔在了外面的几案上,跟着的几个兵竟没有人管,遂隔着门,朝外面叫了一声,“冯让”。随后便听到冯让低声与那宫女解释的声音。 “你这是遣走了多少人。”元澈起身去替陆昭系帐幔,“身边留下的,都是这么些憨人。” 既已破冰,雾汐也不再逗留,闪身出去了。元澈又静静坐回到床边,顿了稍许,随后轻轻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再翻起衣领至腰际。唇间的呵气覆上了跳动的心器,翻检着□□与旧时的心情,随后他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的腹上,此刻只有平静。 元澈抬起头,渴渴地望着陆昭,而对方仅仅是静静望向自己,曾经那么沸腾,如今看来,却是热得肤浅。 元澈重新坐了起来;“皇后颇识大体,朕有此贤内助,也免却许多烦扰。行台之事,你不必忧心,朕之后必然会给你和行台一个交代。” 陆昭低着头:“臣妾一身所有,俱为陛下恩赐,绝无有意气之争,妄执之念。” 元澈嘴角一翘:“若无妄执之念,行台百官何以避至金墉城?庞满儿与韦如璋又何以离开洛都?” 元澈见陆昭不再说话,只得再开口道:“你怀有身孕,劳累近半年,这些时务交接,倒也不急于一时。且安心休养,静待生产吧。”话说至此处,也再无可说,元澈已经起身,正打算离开。 陆昭却已起身,扶着床徐徐下拜道:“往年臣妾自恃才力,不能体会陛下苦心,多有争强。如今才知国之体大,实不堪以微力而重负,若强为此,则难免被裹挟于时流。” 元澈似乎被吓到一般,回过头去,只看她面孔薄薄地浮起一丝束手就擒般的释然,身体的线条也全无锋芒。他先是一怔,想扶却不敢扶,然后静静地听她说完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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