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流民,土地分配是一方面,但粮食更为重要。西北战事未定,整个雍州的粮价已经翻了数倍不止。考虑到之后京畿附近可能产生的动乱,从江东运输一批粮草更是重要的一环。 不过考虑到崔谅即将驻扎扶风县,陆昭对于这批粮草的使用也有了不同的想法。 “臣正有要事请保太后定夺。”陆昭忽然跪地。 保太后闻言内心一动。她先前已听闻陆昭在御前应试奏对,对于这个天赋秉异的女孩早已另眼相看。 现下京畿周边受损颇为严重,即便是贺家在粮草方面也尤为吃紧。一方面春耕与开垦庄园需要大量的粮草供养人力,另一方面私兵部曲仍在备战状态,不事生产,也需要大量寄养。 而国库存粮本就有限,此番主要供给太子兵马。虽然贺祎有宰辅之重,治粟内使也是关陇的自己人,但也并不敢擅自挪用粮草。生怕太子冲冠一怒,带着那七万大军回来清君侧了。 因此,她这才把主意打到吴地粮草上来。方才自己对于吴地粮草的提及,想必这个新任的女侍中已经能有所明白。保太后笑着道:“今日虽是觐见,也是你任职头天,该言之事,分内之事,但说无妨。” 陆昭道:“臣请保太后择一人入车骑将军府任曹掾,主理赈粮一事。” 此言一出,就连保太后身边的李真如都惊诧万分。她们都没想到,这个新任的女侍中竟然给面子给的这么痛快。 保太后闻言点头道:“我正有此担忧,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全。”说完,保太后思索片刻,而后道,“不若就让卫冉去罢,他曾任度支郎,京畿附近的情况他也熟。” 陆昭道:“太后所任,必为重器。那臣便与兄长通融此事。” 卫冉乃贺存妻弟,车骑将军府曹掾虽然只是车骑将军的一个属官,但职权颇大,掌管军中粮草,更有参预机要之能,可以说是颇带亲信色彩的僚属。不过陆昭之所以敢如此作保,以示亲善之外还有着诸多考量。 以私粮赈民看似是一种关乎道德的行为,但其实已上升到政治层面之上。以极其稀缺的物资在这个时候来邀买人心,在皇帝与关陇世族来看,只怕是要比凉王还要更为恶劣的反迹。但若不做这件事,大批人口从安定流失乃是一方面。人一旦面临饥饿这样的生存问题,聚在一起,极易酿成□□。一旦武装形成,扰乱陇上,必为兵祸。 而且这些流民若裹挟下陇,被关陇世族收容倒是其次,若被崔谅等军阀世族加以利用,屯于三辅,那么安顺的羔羊早晚会化为乱世的豺狼。 如今她接受了保太后安插车骑将军府一名亲信,来主持粮草事宜,未必没有让关陇世族参与的意思。除此之外,安定还有王谧作为内史来主理,如此三家分润,即便粮草上打有强烈的陆氏印记,但对于皇帝与各方而言,观感上则要好上许多。 至于具体操作之事,陆昭则打算让这些流民以工领赈。一来还是让邀买人心没有那么明显,再者,安定才经战乱,原本当地的人口多有伤亡离散,因此所需人力颇多。且陆氏在安定经营开荒,也需要大量人手。而且如此一来,无论贺氏还是王氏,从情感上就仅为一个主理地方公事的官员,流民最终还是为陆家做事。 此时,保太后对陆昭更不乏喜爱之情。她从很早便对这个女孩有所瞩目。从其带领南人与北方世族抗衡登上舞台的那一刻,从其为兄长辞去封侯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陆昭其人,是懂得如何让利的。甚至王谧为安定内使一事,保太后也断定这其中有着陆昭的参与。这种精准拿捏的政治手腕已是这个女孩的底色与风格。 保太后为政多年,亦深谙游戏规则,此时便道:“淳化县令战死,其余诸县也多有空缺,依我看,还是要及时填补上。我看过陆放的谱牒,他曾在扬州任曲阿县令,如今便让他补任淳化县令吧。” 虽然只是区区县令,但毕竟陆明自己也只是会稽郡太守,儿子的起家官便不会太高。况且淳化县令算是外任,陆明之 子陆放任之,多少也缓解了陆氏嫡支多在长安的窘况。以此来换取车骑将军府的要职,也算不亏。这是便是两个为政者之间的默契。 “哦,对了。”保太后似忽想起一事,“元洸今年便要立府了,郡国立国相,补的是曾赋闲在外的王子卿,另有文学一职,他倒是举荐了你的庶兄。” 陆昭闻言有些惊诧。若说之前她仅仅注意到陆冲与王叡有所交往,但如今保太后之言倒似两人之间颇有交情。陆昭仔细回想,王叡王子卿任职中书令时,她的庶兄正出质魏国。 不过渤海王文学本身政治意味甚浓,陆昭不得不慎重考量。前朝高门子弟文则从散骑常侍转某王文学,几年后再作州刺史,此为外任。而武则从兵参军转某王文学,几年后便可升左右卫将军,知殿内文武事,走的是禁军路线。这个文学之职算是标准的高门嫡系的起家官,给一个庶子来作,已算是超高规格的恩遇。但观旧迹来看,某王文学这份政治履历多在皇帝或储君死后,帝位有争之时起到站队的作用。一旦这样的局面出现,那么王府的这份履历,便会裹挟任职者本人,去为侍奉的皇子来争夺权威。 若是在其他时候保太后这样做也就罢了,如今贺家引崔谅入三辅而驻,同时立汉中王叡为国相,易储之心可见一斑。此时还要枉顾嫡庶尊卑,立陆冲为渤海王文学,其中未必没有隐晦表达自己政治野望的想法。 思索良久,陆昭低头道:“臣兄侥幸,竟得陛下与太后之垂怜。”其实这件事终究还是保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较量。自己不疼不痒地表个态,算是默认,实在不宜过于刻意地宣扬立场。况且,她也不知道陆冲本人是否知道此事,亦或已经早早应下此职。高门世家,大家虽在同一家族,但各人的政治资源与人脉皆有所不同,至于诉求与愿望更是大相径庭,实在不宜过分强求而终至失和,只要家族整体繁荣便好。如果这个渤海王文学真落在了她家的头上,那么首先要做的也不是划分敌我,而是要善加利用。 仿佛一切皆已无上圆满,陆昭从永宁殿退下,并由保太后近侍琳琅亲自相送。 望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保太后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过度伪装的热忱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她缓缓闭上眼睛。
第117章 公器 随着太子元澈携新任车骑将军陆归入朝, 整个长安倾成沸汤。按礼制,大胜归朝应先于京郊驻扎,待皇帝宣诏后入城。而入城礼由外城起, 由迎礼官引导,金吾卫护送, 主将入城献俘等种种事宜, 都应与当年灭吴之战同般,甚至规格更高。 或许是太子出征在外时,皇帝饱受关陇世族压迫, 此次太子入朝,父子二人竟颇有默契地秘而不宣。当贺斌看见禁军浩浩荡荡迎回太子与陆归的仪仗之后, 亦不由得大惊,转身便疾驰前往丞相府。 丞相府内, 贺祎正独坐在案前阅览文移。今日事情颇多。新任女侍中陆昭在宣室殿的表现不可谓不惊叹。而与此同时,王峤更是借机发力, 在太子与陆归回朝之际,大肆在长安宣扬宣室殿中君臣奏对, 却对陆昭实际入侍的保太后只字不提。下朝之后, 陆昭玉面蛟龙的称号已传遍长安,可谓响亮,舆论导向如此, 以自家为首的关陇世族不得不有所收敛。 此时门外已响起贺斌的脚步声。“速带我见大兄。” 待贺斌入内,贺祎缓缓站起,笑容恬然道:“贤弟有何事?” 贺斌此时甲胄未除, 眉目之间亦不乏急躁:“太子与车骑将军归朝!”意识到周围还有侍奉之人在侧, 他便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之后紧闭房门, 压低声音道,“是否我家接触崔谅之事已泄露?” 贺祎皱了皱眉。其实贺存私下接触崔谅这件事,他做的已是滴水不漏,按理来讲,不可能为他人获悉。不过太子忽然归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多数成功的政变,皆是在上位者领兵出征,远离中枢时发起的。虽然在军事上,领兵在外对于在内部发起政变的人来说是一桩恶事,但由于情况不同,便有益大于弊一说。 由于自家控制禁中,丞相霸府,保太后本人也有制诏的合法性,贺家完全有矫诏易储的能力。太子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此时领兵出征,远离中枢,便无法阻止这场政变。而一旦失去合法性,在军事与政治上皆会变得极为被动。 况且如今凉逆叛乱未除,太子腹背受敌,处于最为劣势的地缘,因此一旦发动宫变,太子的首要选择大抵是忍气吞声,暂驻兵不发。之后贺家自然有时间慢慢将其消化。 不过贺祎并不认为以太子的个性会任世族废位揉捏,因此他最终的备案是发动宫变,诏太子入朝,然后将其与军队慢慢剥离。至于是否废位,反倒不急,太急,那些亲近太子的军方势力便会第一个扑过来,更何况司马门和武库还不在自己手里。与其内耗攻伐,贺祎更愿意温水煮青蛙。 因此,他引崔谅驻扎在京畿附近,就是为了在宫变时,无法夺取司马门的情况下,引入外部力量。所以他这次和崔谅接洽的条件,是推其女为渤海王妃嫁与元洸。在无法废位太子之前,这把刀都要老老实实在刀鞘里呆着,绝不给任何投机的机会。 可是如今,太子提前入朝,元洸又亲言保太后推举陆昭为女侍中,大有纳其为妃之意。这令原本就尚未敲定的局面充满了变数。是太子、还是陆昭、亦或是元洸也有参与其中,亦或是某人与某人的联合?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在贺祎心中浮起,这次他只怕要枉作恶人了。 “速备朝服。”贺祎下令于外面的仆从,随后对贺斌道,“谨守各门,莫言其他,太子之处千万不要生任何摩擦。” “大兄入禁中所为何事?需不需要调一卫宿卫与大兄?”此时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发动宫变,杀丞相于禁中,亦或是杀太子于禁中,都是各方必须要提防之事,因此贺斌也有了极高的警惕。 “也好。我去乌台一趟,不必面君,带上宿卫倒也无妨。”贺祎点了点头,随即叹气道,“先前与薛公生出嫌隙,到底太过草率了啊。” 太子与陆归归朝后,停战两月不仅缓和了陇上一贯紧张的事态,随之而来的兵将也入驻于城内外。因此,由皇帝所直辖的中枢也得以喘息。 皇帝虽受关陇世族压制,却也并非完全的傀儡,中朝官由地方推举孝廉,虽然也都是世家出身,但因每个郡都有名额,所以不独关陇地区。皇帝通过重用其他地方的世家子弟,便可以在政策上有一些自己的发声空间,从而对于关陇世族的高压执政略作抗衡。 而以陈留王氏这种以和稀泥著名的豪门入朝,也可以适当缓解关陇世家与自己的冲突。毕竟天下的世族都要吃饭,你关陇世家要是想抢天下世族的饭碗,我们也不是没有实力清一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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