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停想着, 从破旧窗口往唐娴住的房屋里看去,见沉沉夜色中,房中悄然,不见人影走动,唯有几只萤火虫在窗下闪烁。 身边的庄廉听他一口一个毛毛,心里沉甸甸的,苦口婆心地点明他,“公子别忘了,她真名不叫庄毛毛。” 她甚至根本就不姓庄。 庄廉当云停会恼怒,哪知他浑然不在意,道:“无妨,我看她挺喜欢毛毛这名字的,我也喜欢。” 庄廉又是一阵头疼,跟“庄诗意”这种名字比起来,是个人都会更喜欢庄毛毛。 “公子,你再想想……” 他再劝,云停的脸色就沉下了,冷然道:“当初是你要我待她温柔些的,又给了她庄毛毛的身份。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如今在做什么?庄廉,别忘了,你可是她舅舅。” 庄廉有口难言,他只是想做个有人情味的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得已,他拿出云氏祖训,“云氏子女,当以家国为重,不可沉迷儿女私情。” 云停眉头猝然压下,眸光锐利,声音冷冽,“我何时误了国事?” 庄廉急得直挠脸,现在是没有,可再这样发展下去就难说了。 他不敢说,头脑中刮起一阵风暴,急中生智,决心先解决眼前问题,从小事着手慢慢把人掰正了。 有了主意,庄廉精神一震,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害怕……这样吧,公子不若直接问毛毛,看她是否答应公子先行离开?” 云停眯眼,眼角挂着审视的威逼。 庄廉抹了把汗,絮叨道:“毛毛是个好姑娘,仗义、热心肠,她定然是不愿意因为自身伤势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两百三十七条祖训,自云停出生起就响在他耳边,约束了他二十余年。 他知晓轻重,当然不会为了私心耽误大事,这么一想,便顺势答应了庄廉。 . 唐娴怕疼,受伤后不敢动弹,整日都在榻上度过,白日睡得多了,夜间睡眠就没那么好了。 天蒙蒙亮,山中鸟儿刚啼鸣不久,她就醒来了。 醒来也不敢动,摸索着翻动着床头的两本解闷杂书,结果把眀鲤吵醒了。 眀鲤已出过一回差错,这次奉命照顾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疏忽。 见唐娴醒了,迅速打水服侍她洗漱,又给她检查了伤口,扶她在榻上坐起。 为了给唐娴解闷,床榻特意被搬到了支摘窗旁,唐娴依着床头坐起,能从窗缝里看见农舍小院里结了青果的李子树。 瓦雀在枝叶间蹦跳,生机盎然,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得无趣。 她偏头往后肩望去,忍不住叹气,不知道这伤何时才能痊愈。 每日躺在榻上,人快废掉了。 哀愁中,听见院门响动,抬头一看,是云停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卫。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见她就止住了。 这几日云停对唐娴算是百依百顺了,唐娴看他却不是很顺眼了。 蔫蔫的情绪恢复几分,她躲闪地撇过脸,余光瞥见云停在向窗边走来。 “睡醒的,还是被我吵醒的?”云停问。 唐娴不看他,瘪着嘴巴道:“被你吵醒的。我都重伤了,你还不让我休息好,百里云停,你没有一点点良心。” 她细养几日,不间断地喝补血的滋补药,面颊恢复了些红润,就是脸色不大好。 云停猜她是困在屋中太久觉得无趣了,不与她计较口头得失,手肘撑上小窗,与她聊天解闷,“你这么机警,连我几时起床都察觉到了?” 唐娴哪里能知道他几时起来的,避而不答道:“我还不够机警吗?我看出农女被人假扮,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我也差点就躲开了。” “那为什么不躲?” “因为云袅挨着我啊。”说到这里,唐娴一点也不谦逊,朝云停勾勾手指,待他靠近了,严肃说道,“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怕疼也爱哭,但怜爱弱小、心慈面善、义薄云天,还貌比天仙,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唐娴这几日总是哭,怕被人看低了,特意与云停点明了这一点,又说道,“还有,我记性很好的,答应过我的事,你一件都不能赖掉,尤其是我爹娘的事……” 云停早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对她宁愿受伤也要护着云袅的事并无怀疑,听她自夸,心头正觉可爱,又听见她反复强调爹娘的事,心情不觉转阴。 “我在你眼中就这么没有信誉?”他眉心氤氲着不悦,“便是被我寻到你父母又如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认定我会伤害你的亲人?” 唐娴细眉皱起,欲说还休地望着他。 她家世复杂,与皇室扯上关系,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云停又是个反贼…… 见她这反应,云停的心一下子凉了,柔情退却,他冷淡道:“不信便罢了。” 说完转身就走,唐娴刚想喊住他,他已自己主动转身回来了,却是利索地将支起的窗子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将唐娴隔在屋中。 唐娴只有左手能动,撑不开窗子,急道:“百里云停,你又惹我生气,我伤口痛,心情本来就不好……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说着眼角一耷拉,立刻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呜咽起来。 小窗被重新支开,云停露面,居高临下地质问:“不是哭了吗?眼泪呢?” 唐娴哭丧着脸,气道:“马上就来了!” 她在心底想了想父母弟妹和这几年受过的委屈,再感受了下背上的疼痛,酸楚感登时涌上鼻尖,她眼眶一红,珍珠似的眼泪就接连滚落了下来。 云停被她气到没脾气,闭眼缓和了下情绪,与她道歉:“我的错,行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都听着。” 唐娴啜泣几下,瞧他认了错,见好就收,可怜兮兮地抹去眼下泪珠,示弱道:“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闷在屋子里无趣。” 这是没办法的事,身上痛,不能走动,只能闷在屋里。 是这个理儿,就是太煎熬。 劝慰的话没有实际用处,云停懒得说,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鸟雀啼鸣声,他问:“晨间凉爽,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我怎么出去?”唐娴没好气地甩他脸子。 她惜命,伤的是肩膀,但全身各处都不敢使劲,把自己当作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是不敢下地走路的。 云停未回答,从窗口消失,很快推门入了屋中。 他走到床榻边,手撑在榻上,朝着唐娴弯腰,询问道:“我抱你出去?保证不碰到你的伤口。” 因他躬下了窄腰,两人视线平齐,水润杏眸眨动着,唐娴从对方漆黑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跳快了些,心想她双腿又不痛,或许可以试着走出去,根本不需要人来抱。 这想法冒头,她就动了动脚。 云停看到了,说道:“或者我扶你出去,但是你要当心些,箭伤难愈,若是撕扯到伤口流血了,又要从头开始养,你知道,很疼的……” 唐娴犹疑着与他对视,半晌,对着他那张俊朗的跟正人君子一样的脸,认真问:“你不会是在夸大说辞吓唬我吧?” 云停神色不变,从容道:“随你。” 唐娴伸出一根手指头,蜻蜓点水一样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差点又被自己可怜哭了。 她放下手,湿润的眼眸在云停脸上扫了一圈,脸上微红,矜持地点头,道:“那你来抱吧。” 云停又一次确认,她是真的很怕疼,很爱惜自己。 他朝唐娴膝下伸出手,又被叮嘱:“小心点,千万不能弄疼了我。” “若是弄疼了你,我让你打回来。” “我真的会打的。” 唐娴强调着,看见云停一手越过她膝盖来到膝下,另一手探入她腰间,脸上一热,转过脸闭上了眼。 带着山间晨露的清凉气息席卷而来,唐娴有点紧张,双腿不由自主地蜷缩,刚屈起,就被一条坚硬的手臂卡在膝下。 手臂收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腿弯撑开。 同时另一条手臂挤进唐娴后腰,云停的腰弯得更低,脸几乎贴到唐娴的脖子上。 颈间的热气、后腰与腿弯的结实手臂,都让唐娴紧张,她完好的左手抬起,不知是想推开云停,还是抱住他。 “怕疼就哪儿都别使劲。”云停嘱咐道。 这时,那两条手臂齐齐发力,唐娴上半身一轻,率先离了床榻,紧接着双腿也被抱起。 是被竖着抱起的。 骤然的腾空感让她惊呼,唐娴惊慌地睁开眼,左手下意识地按在最方便的着力点——云停的肩上。 往常总是俯视她的云停,此时比他矮了一头。 唐娴揪住云停肩上的布料,她的身影投在了云停脸上,让他的神情被模糊化,唯有那双抬起的眼眸泛着幽暗的弧光。 “……没扯到伤口吧?”他低声发问。 热气直冲头顶,唐娴脸上烧红,动了动贴在云停腹间的小腿,立马被按住了。 “没、没有……”她强作镇定地回答,声音却有点哑。 “那就好。”云停双臂紧紧箍着她,力气全在腰腹之下,一点都没碰到上半身。 只是走动时,唐娴的上半身有点摇晃。 视角也太高了,她有点怕,唯一能用力的那只手便撑在了云停的肩上。 迈出门槛,唐娴还红着脸,被清凉晨气包围后,热气稍退。 她低头看看抱着她走路的云停,手上突然用力,在他肩上狠狠拧了一把。 云停吃痛,可脚步没停,也没抬头。 对于唐娴为什么拧他,他心知肚明,默然接受,一声不吭地直接将人抱到李子树下。 树下有一张藤椅,云停正要将唐娴放下,一只灰扑扑的瓦雀不知怎么的,扑腾着双翅精准落在了唐娴肩上。 唐娴肩头一重,脸色骤然转白,情急之下,一个音节都没发出,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哭的同时,还不忘朝着云停肩上拍打。 瓦雀受惊,连忙扇动双翅飞走了。 “疼——伤口裂开了!”唐娴觉得自己后肩上的伤一定被瓦雀踩裂开了,这么多天全都白养了,“都怪你,你非要我出来!” 打到云停肩臂上紧绷的肌肉,还硌了自己的手,唐娴又痛又委屈,哭道:“我要活生生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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