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廉忙拦住唐娴, 问:“毛毛与公子怎么了?” “他问我烟霞在哪儿,我说不记得, 他就生气了。”唐娴不愿说出两人的矛盾,编了个谎言应付庄廉。 少时她就被许多世家公子倾慕,不少是为攀慕唐家权势,但也有冲着她容颜去的。 唐娴清楚知晓自己的相貌有多大吸引力。 男人都是好色的,云停会对她,或者是别的美貌姑娘起不该有的心思,她并不怀疑。 也许正是藏宝图与美貌的双重利诱,才让他对自己百般忍让。 她之所以没有遭遇强行逼迫,是因为云停遵守百里家祖上传下的训言,不会欺辱姑娘。 但被人觊觎美貌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又是在她本人无力自保的前提下,所以唐娴不愿意与他人明说。 她在心底重新定位两人的关系。 曾经的皇后娘娘的身份,让唐娴与情情爱爱彻底无缘,她该与对她起了异心的人保持距离。 回京之后,还是尽快离开吧。 “真不记得了,那就在闲暇时多想想……毛毛啊,有些事情多想想,是能记起来的……”庄廉委婉劝道。 他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与唐娴不谋而合。 唐娴与云停的关联是烟霞,一旦这事解决了,云停就没有理由留下唐娴了。 放她离开,日子久了,刚冒出苗头的情愫自然而然就能断掉了。 庄廉意味深长:“毛毛是个机灵的好姑娘,大好年华,该与别的姑娘一样,自由地看花看水,而非困在府邸中远离亲人。” 他是好意,唐娴却听得心头一重,神色黯然下去。 “嗯……”她闷闷应了声。 红日悬在西面山头,聚起绚烂的霞光,将水面映成一匹色彩纷杂的绸缎。 云袅趴在船舷上掬水,被日光晒了一日的河水带着轻微的凉意,洗去燥热带来的烦闷。 泼了几捧水,她兴奋大喊:“毛毛快来,水好凉的!” “就来。”唐娴在岸上回应,庄廉未再阻拦,侧身让眀鲤来扶她上船。 侍卫守在岸边,上船的只有唐娴、云袅与眀鲤三人。 日头已弱,小船划入水中央,凉气围绕。 云袅年幼没那么多规矩,脱了鞋袜把脚伸入水中,玩得不亦乐乎。 唐娴静坐船尾看夕阳,不动弹就不需要格外照顾,眀鲤就近看着云袅去了。 皇陵风水好,山水怡人,每逢夏秋季节,落日总是分外的辉煌灿烂。 相比起来,眼前染尽霞光的初夏风光不如皇陵高处所见的壮阔,不够震撼人心,可唐娴却觉得这里的落日更加动人。 或许是因为心境吧。 牢笼中所见,再美好,也没人会留恋。 唐娴坐在船尾,心想假若庄廉知晓她的来历,定会后悔用自由来劝她。 这东西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明月。 从云停身边离开后,她就要去找孟夫人,请孟夫人帮皇陵众女子求情,再之后,将重返牢笼,等待审判。 运气不好,孟夫人会断然拒绝她,又或许她应下了,可皇帝肚量狭小,不肯放众人自由。 唐娴只好与那些无辜姑娘继续留在皇陵,共度孤寂清苦的余生。 只是可惜连累了孟夫人…… 要好点想,说不准当今皇帝宽宏大量,只记恨她唐家的欺辱,愿意释放其他妃嫔、侍女。 这样也好,至少她心头萦绕多年的歉疚可以减轻几分。 至于她…… 唐娴前十五年穿金戴银、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是她祖父与父亲换来的,既然享受了成果,那么为祖父恕罪、以自身保全家人,是唐娴该做的,她没有任何怨念。 这个想法支撑了她很多年,阴冷墓穴中难捱的夜晚、响在耳畔的震震冬雷、指桑骂槐的尖刻太监,都不曾使唐娴动摇过。 唯独这个炎热的黄昏,她随着窄小渔船漂泊在水面上,心中第一次生出不应有的眷恋。 眷恋眼前的山水?船尾嬉闹的云袅?还是可以肆无忌惮折腾云停的日子? 唐娴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好笑,那么猖狂又野心勃勃、一心想做皇帝的人,竟然……竟然屡次被她这个废后气得徒生闷气。 倘若有一日云停获知了她的身份,哪怕已七老八十躺入棺材中,恐怕也会气得揭棺而起,想要与她算账。 唐娴把自己想笑了,笑过之后,鼻眼一软,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背对他人擦了下眼角,她望着清澈的河面,努力缓和心情。 河水深不见底,越深处,越是黝黑,有点瘆人。 看着看着,唐娴感觉水下好似传来一股吸力,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产生一种想要坠落下去的冲动。 她被河水摄魂了一般往水面贴近,忽然一根枯草漂浮进视野,同时水中升浮一连串的气泡。 唐娴猛地回神,后心一凉,下意识地往船上缩去,动作扯到伤口,疼痛让她彻底清醒。 怎么跟着魔了一样? 她后怕地抚着心口,想提醒云袅不可以长时间盯着水面,然而转身一看,另一侧的云袅正在眀鲤的看管下玩得欢快,分毫未受影响。 唐娴松口气,怕重蹈覆辙,想移去云袅身边,手刚撑到船板,不经意地往水面瞥了一眼,她愣住,惊疑地望着水中那根枯草。 不,那不是枯草,是一根细细的芦苇。 一根竖在水中的芦苇杆,有几寸露出水面,缓慢地在她面前移动。 是逆着水波移动的。 刹那间,话本子上看见过的索命水鬼、凶残的河底精怪争相出现在唐娴脑海,它们面目狰狞,伸出利爪想把她拉入河底。 更可怕是这时芦苇开始上升,清澈的水面荡动着,有一团漆黑的东西正在往上浮,像一团舞动的水草,又好似被水草缠绕住百般挣扎的活物。 巨大的惊恐袭来,唐娴手脚僵直,心跳声猛烈而急骤,犹如夏日风暴中的雨点。 她想呼喊,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看着那东西接近水面。 水波荡开,它破水而出—— 哗啦—— “救——”唐娴手脚一软,“噗通”一声遽然跌坐下来,吓得面色煞白,浑身打着哆嗦发出一声惊悚的呼救声。 呼救声极弱,但她的反应足够大,眀鲤即刻靠近扶住她,警惕地查探水面,除了水上波浪未见异样。 “姑娘怎么了?”她问唐娴。 唐娴按住心口,奋力把那颗几欲炸裂的心脏按在原处,眸光颤巍巍扫向水面,见那东西已沉了下去。 她闭眼,牙齿打颤,“鱼、好大一条鱼……” 极力镇静,实在镇静不了,她脸一耷,几乎是哭着说道:“有一条鱼跳起来,差点撞到我的脸,吓死我了!” 这些日子下来,她娇弱的形象深入眀鲤心中,加上声音发抖,脸上冰凉,不像是说假话,眀鲤就未多想,安慰道:“没事的,一条鱼而已,待会儿让人捉上来烤了吃。” 唐娴柔弱点头。 “毛毛你胆子好小,你来我这边,我保护你!我不怕!”云袅双脚垂在水中,扭着身子喊她,“我方才还踢到了一条鱼,这么大!差点就抓住了!” 唐娴手指扣紧船舷,用力到指骨突起,勉强维持住语气,“好,我伤口有点疼,再坐会儿就过去。” 眀鲤闻言要查看她的伤口,被她拒绝。 再没人比唐娴更在意她的伤势了,她既说无事,眀鲤不疑有他。 几人又说了几句,终于,唐娴把那两人劝回了小船的另一边。 她独自留在船尾,抚着心口张望水面。 不多时,一颗黑漆漆的头颅悄悄从水中冒出,带起的水波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船舷。 即便已经目睹过一次,唐娴仍是被吓得不轻,双手交叠紧按心口,死咬着下唇,才没发出声音。 水中冒出的既不是水鬼,也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清秀姑娘。 姑娘肩膀以上冒出水面,吐出口中的芦苇杆,再使劲抹了把脸,将糊在脸上的湿淋淋的头发拨开,这才有空看唐娴。 见她一副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姑娘双手抬在水面,使劲往下压,拼命示意唐娴冷静。 唐娴奋力憋住情绪,随着她大口深吸气——吐气—— 唐娴没法不紧张,她身侧不到三步远的距离就是云袅与眀鲤,欢呼声与戏水声就在耳边。 不远处的河岸上,持刀侍卫林立,更有庄廉与哑巴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这边。 没被发现,全因唐娴坐在床尾,岸上众人的视线正好被小船遮挡,看不见她正前方的狭窄水域。 而唐娴之所以如此害怕被人察觉,是因为水中冒头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云停追查已久的烟霞! 那个窃了云停的藏宝图、本该躲在皇陵养伤的烟霞! 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
第41章 递来 唐娴有许多话想问烟霞, 譬如皇陵发生什么事了,她那两个侍女可还安好,烟霞的伤势恢复得如何,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等等, 所有问题都因顾虑着背后的眀鲤而藏于喉口。 她将宽大的裙摆展开, 尽可能地遮住身后的视线。 烟霞则是浮在水中, 又抹了把脸,指指河岸上的庄廉等人, 再指指她自己,满脸的疑惑。 唐娴的困惑比她还要多, 实在看不懂这乱糟糟的比划, 跪坐着俯身靠近烟霞。 烟霞摇头,挤眉弄眼地指向眀鲤。 这个动作唐娴看懂了, 眀鲤习武,耳朵尖,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她听见。 可接下来烟霞眉眼齐动, 十指乱飞,她又糊涂了。 烟霞急得抓耳挠腮, 浮在水中耗力, 她有些点撑不住了,抓住船舷借了把力气。 可渔船太小, 她一攀上,小船即刻倾斜了下。 “姑娘?”眀鲤警觉扭头。 偷偷摸摸的两人, 一个僵成木偶,一个屏息凝气, 幸好眀鲤只是回望,并未走过来。 船头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完美遮住贴在外面的烟霞。 “我在掬水,水还挺凉的……”唐娴倾斜着身子与水中的烟霞四目相对,伸手在她面前掬了一捧水,停顿了一下,一把淋到烟霞头上。 原就湿淋淋的烟霞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本以为这个理由足够了,结果背后的眀鲤又问:“姑娘向外探出身子,伤口不会疼吗?” 疼还是疼的,可唐娴好不容易见到烟霞,心里惦记着正事,疼也是能忍住的。 “没那么痛了……”唐娴干巴巴道,“金疮药很好用,我不觉得疼了,伤口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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