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榧有事禀报,急急进了垂花门,却被管家中途拉下,耳语了几句。 烟年将眼睛睁开条缝,问道:“怎么了?” 香榧想说什么,被管家狠狠瞪了眼,登时不敢多言了。 两人僵持之间,翠梨操着她的大嗓门,在垂花门外高声道:“娘子,是九重来了,他说鱼鱼生了病,没有钱送医馆,来求娘子想想法子的!” * 烟年的挣钱能力极强,与她忽悠男人的技术不相伯仲。 但挣钱归挣钱,她物欲极淡,平时清粥小菜自得其乐,挣来的钱要不然转手给了下属,要不然就拿去接济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 这回上门来求救的九重,及他的妹子鱼鱼,都是受过烟年恩惠的孩童,如今在一间木匠店里做学徒。 烟年看着他们,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幼年时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没有流离失所,或者是蒙好心人施以援手,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不同。 至少能和亲人相依为命,而不是来到这陌生的都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所以她会帮这些孩子们,不让他们的人生和她一样糟糕。 九重一见她身影出现在门前,立刻落下泪来,抽噎道自己妹妹发了场寒症,已没钱再治了,不知该找谁好,只能来寻烟年。 烟年抿嘴不语,眼中掠过点点寒芒。 她当初留下的钱可不少,足以支付药资了。 不顾管家的反对,她随手点了几个侍卫,随九重前去医馆。 九重抹了一路的眼泪,他命苦,前年家乡遭了战乱,族中老小都去了,只有他和妹妹跟着逃难的人群,艰难到了帝都,后来被烟年救下,若是妹妹没了,天地孤独,真不知该如此过下去。 烟年不免黯然。 这样的孤独她早已习惯了。 当年姐姐带她逃难,路过破碎山河,满地狼烟,自那以后,她便没有再发自内心地开怀过。 为什么会独自前来汴京呢? 因为那年冬日,天寒地冻的破庙中,细作营指挥使披着满肩的雪,摘下狼皮风帽,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问去做什么。 指挥使笑了笑道:做细作,把这些该死的外族人撵出我们的土地。 见她不语,指挥使补上一句:如果你跟我走,我会给你吃不完的食物。 连年欠收的土地上,食物是最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姐姐,毫不犹豫回答我愿意。 * 彼时年幼,尚不知离别是何滋味,如今渐渐明白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求得一样东西往往万般艰难,失去它却无比容易。 她步入医馆,瞧见脸色灰败,窝在薄被中的小女孩儿,登时明白了医馆的意思。 小姑娘已然病入膏肓,再花钱也只是吊着命,没必要了。 烟年见过许多死亡,可并未因此变得心如止水。 见得越多,反而越怕死,人死如魂灯熄灭,意味着天人永隔,再无音讯。 所以,哪怕境况再晦暗,她也拼命地想活下去,也让别人活下去。 可她终究无法救回每一个想救的人。 就像她探听到了那么多重要的消息,依旧无法阻止战争杀伐。 那这样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地讨好着叶叙川,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 榻上的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海棠香,迷迷糊糊道:“姐姐。” 烟年回神,伸手抚摸小姑娘干枯的发丝:“鱼鱼想吃甜果子吗。” 小姑娘轻声道:“想。” 烟年回头吩咐香榧:“去买些乳饧来。” 香榧领命而去,烟年柔声问鱼鱼:“还想做什么?” 小女孩认真想了想,吃力地答道:“想听……烟年姐姐……弹琵琶。” * 管事来送螺钿琵琶时,诚惶诚恐告知:“烟娘子,大人吩咐了,今夜春日宴,让娘子携琵琶去席间弹奏一曲,娘子可要快些,不然怕是攒不出梳妆的时间。” 烟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怔。 她的双眼敛去了平日光彩,沉静如一潭湖水,美则美矣,总觉得透着一股子哀色。 她从管家手中接过琵琶,侧坐床头,拨弄起琵琶弦来。 汴京人津津乐道,烟年娘子惯弹明丽活泼,跳珠溅玉般的曲调,可无人知晓她弹得最好的不是欢快曲牌,而是那些苍凉的古曲。 关山雁远,夜归荒月,去国怀乡三万里。 她一边弹奏故乡的小曲,一边轻声地哼唱。 转眼已到了叶叙川令她前往席间的时辰,她却纹丝不动。 管事暗中提醒:“车马已在外头了。” “禀报你们主子,我今日身子不好,去不得了。” 她淡淡道。 管事着急:“这丫头进气少出气多,横竖活不过今晚,娘子何必为了她,误了大人的宴呢?” 为什么? 烟年觉得荒诞。 一边是达官贵人的寻常宴席,一边是苦命女孩儿在人世的最后时光,他居然觉得前者更要紧。 “管事那么热心肠,何不自己学了琵琶去服侍那些个贵人?” 她平静道:“我今夜难过,弹出的曲子难以入耳,与其劝我去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不如让我待在这儿,陪陪管事眼里这些草芥般的孩子。” * 管事脸色青白,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祖坟冒青烟攀上了芝兰玉树的大人,竟不珍惜,非要跑来这破医馆,给个快死的小孩弹曲子。 一行人走后,医馆寂静,只余两三个侍女侍卫在旁。 鱼鱼烧了半夜,早已油尽灯枯,月上中天时,终于在烟年轻柔的曲调中闭上了双眼。 翻弦声缓缓停止。 烟年垂下眼,神色黯然。 九重不停地流泪,死死攥着妹妹的手,好像怕一松手就彻底失去妹妹了一样。 他们这种幸存的遗孤,往往幸运又可怜,失去的东西太多,还握在手上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格外害怕连仅剩的东西都被夺走。 可是天意如刀,往往你越惧怕什么,越会遭遇什么。 烟年不信神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天意从不遂人愿,只以万物为刍狗。 “她是当年在战火中落下的病根,在人世间多看了三载花开,已然不易。”烟年收起琵琶,轻声对九重道:“拿我给你的银子安葬了她罢。”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九重道:“阿爹阿娘,族中的长辈,朋友们都死了,现在连鱼鱼都离开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没有为什么,”烟年道:“你本来就该好好活着的,你的亲朋旧故都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只是遇见了战争,他们不得已先走了。” 她蹲下身,拭去九重的泪水, “不要拿旁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你比那些践踏别人家乡的畜生,更该活下去。” * 烟年留下了足量的银钱,顺带安排了小姑娘的后事,送九重回了木匠店。 做完一切后,她坐上马车,返回她小小的外宅。 宅中灯火通明。 她除下银狐织锦披风,交予香榧手中,问道:“大人在等着我么?” 管事在旁,幸灾乐祸的神色几乎从菊花脸上溢出来:“并非老奴多言,烟娘子今日所为,着实有些不像话,一会儿见了大人,只得自求多福了。” 烟年盈盈一笑:“只盼这福气能多给管事些,烟年一个人可用不掉呢。” 管事的脸色一白。 烟年再未同他废话半句,整肃衣容,推门入室。 * 春夜潮湿,屋内灯光昏暗,她行至床前,默默撩衣下跪。 叶叙川还未就寝,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还穿着白日朱红官服,束玉冠革带,淡淡一眼瞟来,久居高位的逼迫感直令人心惊胆颤。 他在看书,烟年极快地瞧了一眼封皮:是本普普通通的词集。 等了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嗓音:“今夜如何?” 烟年吃不准他心情如何,但以她对叶叙川的了解,他此刻多半在琢磨怎么收拾她。 于是,烟年道:“去瞧了一位旧故。” “听管事的说,是个久病的小丫头。”叶叙川道:“节哀。” 烟年有些意外,自己放他鸽子,他不生气么? 叶叙川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把手中书册卷成一条,轻轻一敲烟年额头,语调寒凉。 “送故人一程乃是应有之义,我不追究你的错处,可你误了宴席,还胡编借口,该罚。” 书册抵在她肩头,似有千钧之重。 哦,原来是秋后算账。 烟年直直跪着,面无表情:“大人说得是,该罚。”
第14章 “便罚你把今日的曲子补上。”叶叙川将手中词集扔在她怀中,阖上了双眼。 翻开那本词集,烟年的表情狠狠地扭曲了一记。 “大人,这……” 她强忍心中不适:“我在红袖楼,未曾学过这些……艳调。” 叶叙川依旧阖着双眼:“今日不奏这曲子,下回就去筵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奏。” 烟年攥拳,指甲嵌入肉中,又慢慢松开,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为了她伟大的任务。 她干脆地低身一福,出去取她的琵琶。 香榧早已等在了门前。 “娘子,你的手……” 烟年垂眸,才发现自己指尖泛了红,想必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戴义甲,把指头磨淤血了。 她不以为意,想说这不算什么要紧之事,但忽然之间,一团浆糊般的脑袋中闪出了个念头。 她闷不吭声,接过了琵琶,回身入室。 这词真是难以入耳,粗俗□□,她并腿坐下,低低唱道:“施绫被,解罗裙……” 她唱得并不动听,还夹杂着一些含糊的露骨词汇,羞赧之意溢于言表。 叶叙川睁开眼,嗤笑道:“你那红袖楼只教了你泛滥的善心,没教你如何识趣些么。” 烟年手一顿,歌声越来越低,唱到最后,几不可闻。 她柔顺地跪着,脖颈如天鹅般低垂着,几缕鬓发从髻子中掉落出来,十指依旧按在弦上。 叶叙川斜睨了她一眼,忽地蹙了眉,问道:“手怎么了?” 烟年低声道:“不慎磨破了,小伤而已。” 对弹琵琶的人来说,指尖破皮可算不得小伤。 叶叙川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又回来了,昭示着他此刻的不悦。 “还说你聪明还是愚蠢,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居然把手都弹破了,”他语调寒凉,讥诮又刻薄:“还是说,这是你展现善心的新法子?” 烟年羽睫轻颤,沉默不语。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依旧未动,纤巧的肩膀微微向内扣,怀中抱着琵琶,将泛红的十指尖藏入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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