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生无可恋。 毁灭吧,累了。 * 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竟在一只蠢鸟身上翻了船,八文钱葬送了她的细作生涯,可见天下从无白捡的便宜。 众所周知,叶叙川此人极为记仇,睚眦必报,骂他是个什么后果?早有人以身试法,去岁朝堂上,曾有一御史当庭怒骂叶叙川无耻败类,这位好汉可至今还蹲在天牢里数蘑菇呢。 她做好了数蘑菇的准备,有气无力解释:“不是我教的……约莫是前阵子邻家闹扒灰时,它听了一耳朵……” 叶叙川不怒反笑。 他温柔道:“邻家李员外全家都为陇西人士,你这鹦鹉却说一嘴漂亮的官话,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 烟年语塞。 小八也隐隐发觉自己闯了祸,鸟头一缩,再不吭声。 一人一鸟俱垂头丧气,瞧着甚是滑稽。 叶叙川哼了一声。 骂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差她这一个,再说回来,前些日子,自己也确实对她轻慢了些,她在背后悄悄抱怨上几句,也属正常。 只是……他目光捕捉到烟年紧咬的唇瓣,心生不悦。 至于怕成这样么?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他下意识伸手,捏开她牙关:“莫要总咬唇,不是好习惯。” 烟年被捏着腮帮子,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 他立刻松了手。 虽然掩饰得不错,但烟年还是发觉了他那一丁点不自然的神色。 这一点不自然,出现在叶叙川永远稳操胜券,永远不可一世的面孔上,显得那么突兀。 她难得怔忡,提着鹦鹉架子呆立在原地, “行了,杵在这儿当石狮子么?” 叶叙川顷刻间恢复了往日那股慵懒傲慢,望了眼天色,提步向屋中走去,漫不经心道:“梳妆打扮,换身衣裳,随我去乞巧夜集。” * 烟年糊里糊涂地被放了一马。 很难解释是因为什么,以她对叶叙川个性的了解,此人并不宽宏大量,相反应了一句古话:屎壳郎钻花生,不是好仁。 他生性控制欲强,冷淡无情,喜怒无常,集万千恶劣特质于一身……如果一个人敢表面迎合他,却在背地骂他禽兽,他必会教那人见识下什么才叫真禽兽。 但他却没追究她的过错,还带上她去逛乞巧夜市。 直到烟年收拾妥帖,身着湖蓝缂丝长褙子,系翠池色宝相花罗的留仙裙,伴在叶叙川身边逛夜集时,她依然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叶叙川当了许多年的大少爷,又当了许多年的权臣,性子傲慢得厉害,平日行事也城府颇深,恩威难测,实在难以被看穿。 见烟年魂不守舍,他微笑着夸赞她今日容光照月,渺若姮娥,随后刻薄地嘲讽她的服饰搭配:湖蓝与翠池色放在一处,会让他想起烧坏了钧窑瓷。 烟年顿时不想揣测他心思了,阅读狗男人的心是一种不幸。 * 古诗有云:乞巧楼前乞巧时,金针玉指弄春丝。 明明是热闹喧嚣的节日,有个叶叙川在近旁,一众侍从、婢女俱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言语。 烟年低眉顺眼跟在叶叙川身后,沉默不言。 忽地跑过一个小孩儿,将烟年碰了一踉跄,小孩儿被那黑甲侍卫吓得一愣,没道歉就跑了。 叶叙川终于想起转过头来:“怎么了?” 烟年摇头:“无事。” 侍卫们只负责保护叶叙川,自是无暇顾及她。 “想逛什么,买什么,自去做便是。”叶叙川道。 烟年顿觉拉他出来过节是个错误——他根本不屑于此类娱乐。 此时,长街上疾步走来个眼生的侍从,前来小声禀报。 那侍从面白无须,举止拘谨,一看便知是宫里的内侍。 烟年识趣地退开一步。 那内侍不知说了些什么,让叶叙川眉头微皱,嘴唇紧抿。 片刻之后,叶叙川对她道:“我另有要事,须离开一个时辰,侍卫们会护着你。” 烟年微微笑道:“好。”
第20章 叶叙川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张化先和一群侍卫,尴尬地与烟年大眼瞪小眼。 烟年丝毫不难过,笑眯眯道:“今日乞巧,良夜难得,便劳烦诸位多护着我四处走走了。” 一众侍卫不敢接话,只拱手作礼。 张化先见她一脸淡然,还道她是强颜欢笑。 犹豫了一刻,他婉转宽慰道:“大人绝非有意抛下娘子,实在是大人近来事务缠身,无暇分神,此番让我等前来护卫,可见大人心里还是记挂着娘子的。” 烟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谢张校尉宽慰,我晓得的,还是觐见太后娘娘要紧。” 张化先一愣:“烟娘子怎知大人去觐见太后娘娘了?” 烟年正色道:“宫里的公公们净过身,行走姿势与寻常男人是不同的,这传话的公公气宇轩昂,面貌不凡,只有太后娘娘才堪用此等人才。” 不给张化先细思的机会,她扶了扶鬓边的秋海棠银簪,兴致勃勃道:“不说这些了,我想去买乞巧果子,现在便去!” * 张化先觉得自己像一只破风筝,被烟年扯到东,又被烟年扯到西,偶尔还会挂到树上——因为烟年不喜欢他像个背后灵一样跟着,让他稍微遮掩一下踪迹。 张化先想不通,这么柔弱的一个女人,为何在逛街时的精力可以如此充沛,短短一个时辰,和她那婢女一起买了新巧的果子、攒丝银海棠花饰数枚、香囊、小陀螺、花灯……一个个铺面摊头逛过去,最后甚至一头钻进了一间瓦舍。 那瓦舍里正办着南戏,乐人在台上唱清乐大曲,张化先一看见台下那乌泱泱的人,脸色都泛绿了,一口苦血哽在喉咙口。 “烟娘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安全。” 他奋力拨开两个彪形大汉,试图劝返烟年。 烟年刚饮了点清甜的果酒,脸颊被蒸腾得灿若云霞,酒劲上头,露出原本的叛逆面目。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是有你们在旁看着么?不碍事,我好久没看较艺会了,这回非要凑把热闹不可。” 跟醉鬼沟通起来格外困难,张化先还想再说,烟年斜他一眼,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威胁地晃了晃。 “莫要想着把我拽走,小心我去你们大人面前告状。” “他这人我清楚,嘿嘿,帮亲不帮理,护犊子得很。” 张化先险些眼前一黑。 见过狐假虎威的,可没想到他妈的能狐假虎威成这样。 “烟娘子,西市有昆仑奴表演胸口碎大石,不如……” 台上的乐人以一个长音结尾,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顿时淹没了他。 烟年喊得格外嘹亮,面纱之上露出一对秋水明眸,几个近旁的人均惊艳得呆了一呆。 “还有何人愿与李琏奴一较高下?” 台上的班主高声道。 人声鼎沸,烟年顿时来了兴致,把袖子一捋:“这我得上啊!” * 张化先没拉住烟年。 应该说,他本已经拉住了,可是烟年眉眼一立,威胁他今日不让他上台,她就当众揽着他脖子,高歌一曲十八摸。 这威胁过分恐怖,张化先没有不怕的道理。 也就是这一晃神,让他彻底失去了拦住烟年的可能性。 再反应过来时,烟年已经不知从何处抢来一只琵琶,提裙跳上了戏台子。 “诸位,”她高喊道:“七夕佳节,我以一曲琵琶为诸位助兴,在此献丑了!” “好!”台下掌声如潮。 “烟年娘子!”张化先还想再挣扎一下,逆着人流,艰难往前摸索:“咱们真的不去西街看胸口碎大石吗!很好看的!” 只听一记裂帛般的琵琶声,张化先猛然驻足。 今日气氛热闹,她信手拈来一篇破阵之曲,琵琶声与人群喧闹声混在一处,令场面越发沸腾热切,好像整间瓦舍都被她点燃了似的。 身为叶叙川手下校尉,他常年跟随上司出入宴会,听过的妙曲不胜枚举,可这些曲子与烟年的琵琶一比,都显得庸俗。 顶级的乐人,不管奏什么乐曲都有动人心魄之能,今夜她扔掉了红袖楼里靡靡之音,扔掉达官贵人喜爱的高山流水,只留了市井间活泼辛辣的曲调,四五弦上似有壮士折断珊瑚鞭,又似有山僧扑破琉璃钵,不登大雅之堂,却自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 到曲子最激昂之处,她的手越挪越快,只见一道莹莹发光的柔荑上下翻飞,几乎晃成一道虚影,旧琵琶在她手中服帖至极,振出金石掷地、江水东流之声,指法频变,极尽炫技之能事,震得一旁的乐人们俱说不出话来。 她应当是有些醉了,清亮的猫眼蒙上淡淡的酒意,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发挥,或者说,酒水反而激起了她的任性和桀骜,让她能无拘无束地完成这支曲子。 张化先看呆了。 技惊四座,光华璀璨。 难怪从不亲近女色的叶大人愿为她破一次例。 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台之上,她地位低微么?出身贫贱吗?那又怎样,当她抱起琵琶时,整个汴京城都会为她倾倒。 张化先从未听过这样的演奏,以他贫瘠的文墨功夫,也无法描述这支曲子的精妙之处,他只知道弹得好,太他妈好了,好到…… 没想到合适的形容,他忽然感受到一道暗含怒气的目光。 这令他猝然清醒,如芒在背。 慌忙转过头去,他一眼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瓦舍的入口处,一众黑甲侍卫把守两侧,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那颀长俊美的男人。 后者面无表情,但周身散发出极度不悦的气势。 山雨欲来。 这一刻,张化先的血从脚底板一路凉上天灵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棺材板的颜色。 他完了,彻底完了。 “大……人。”旁的侍卫如梦初醒:“属下这就请烟娘子下来!” 台上的烟年已经快奏到了终曲。 她拔高乐音,再掀起最后一轮高潮,张化先看到她在笑,笑得舒心又畅快,约莫是弹得实在是开怀,都没瞧见台下的叶大人。 叶叙川隐于人群之中,无声地看着她。 那目光令张化先相当摸不着头脑,好像是不悦、森冷的,却又好像有更加复杂的情绪蕴藏其中。 不管怎样,张化先还是决定赶紧上台把烟年拽下来。 可他刚迈出步子,就见他那目下无尘,生□□洁,桀骜到平生从未低过头的上司竟然也在往前走去。 张化先愣住。 尚方剑柄拨开杂乱人群,艰难行进,叶叙川满面寒霜,显然是不悦之情达到了某个临界处,私藏的名花招致来无数男人窥伺的目光,他一而贯之的体面在翻腾的怒气前,脆弱得像一片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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