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金盆洗手,于是另辟蹊径,带着残余的力量投奔朝廷,保下了汴京细作营。 虽然没有犒赏,但他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在为保全故土努力。 可他逐渐发现,不论他探听到多少消息,战争也永远无法终止。 他是细作,一柄无心的快刀,人人可用,但没有握刀人会告诉他,他探来的消息究竟被用在那一处,是当筹码议和么?还是被当作武器,去收割更多的性命? 他不知道。 日日生活在敌国的领土上,他甚至不知该去恨谁,恨那些毁了他故土的士兵吗?可是他们分明也是人,他们也有爹娘与妻儿,他们的亲人收到讣告时,哭声一样令人揪心。 拔剑四顾心茫然,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那究竟何人是赢家? 那段时日,他手中压了许多情报,有些有用,有些无用,可不知为何,他不想再将它们提供给达官权贵们了,他觉得不值得。 直到那一个人来找他。 那人告诉他,自己有法子了结这场战争。 * “蒺藜,”指挥使突然回头问道:“你说,朝中有好人吗。” 蒺藜从文牍堆里抬起头,一脸茫然:“好人?应当有的吧,不过烟姐常说人无好坏,只看有利与否。” “她倒是看得透,”指挥使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执意给人分个好坏,实在是幼稚得很。” 蒺藜更加茫然:“大人什么意思?” “无事,”指挥使摇头道:“你烟姐说得对,是我太偏执了。” 蒺藜又困惑地挠了挠头。 指挥使自怜自伤一番,却无人捧场,顿觉无趣,张嘴骂道:“天天就知道干活儿,连为什么干活都闹不明白,别挠头了,再挠你脑瓜子都要被挠飞了,赶紧写你的密信去!” * 对于指挥使的诸多考量,烟年一无所知。 因自小生于乡野,而后来到汴京,也只被当作一样工具来培养,所以烟年并不通晓权术政治,仅仅是叫得出官职,懂些皮毛而已。 至于向上联络,疏通关系,拉帮结派……此类庶务均由指挥使亲自操持。 汴京细作营构架极为复杂严密,烟年至今不知自己同僚们的真实姓名,对指挥使更是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个极其厌恶战争的中年人。 因为他唯一的小女儿死于战乱——可怜的小丫头被一刀劈开时,才刚过了三岁生辰。 烟年骨子里颇为任性,虽嘴上常嚷嚷着要金盆洗手,却因与指挥使有相同的经历,甘愿为细作营卖命整整十年。 此番被指挥使派来叶叙川身边,风险极大,可谓九死一生,她本可以推脱,却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无非就是出于对指挥使的信任。 他会令她失望吗?烟年不知道。 或许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便执拗地想去相信些什么,不然这人生,委实是太绝望了些。 * 时间碌碌而过,转眼已至乞巧。 因金盆洗手有望,烟年近日心情极佳,破天荒地有兴趣过节,晒书、乞巧、对月穿针等诸多活动一个不落,甚至还要求香榧教她做做针线。 香榧自是有求必应,讨好主子嘛,不丢人。 可教了两日后,香榧便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烟年学东西极为迅速,迅速得有些恐怖,哪怕再复杂的针法图案,她只需看几眼,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这份异样的聪明令香榧忐忑不安。 ——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女人,怕是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柔婉单纯,倒像是在……扮猪吃老虎。 香榧兀自烦恼,烟年依旧乐乐呵呵,每日不是学针线就是弹琵琶,快活得令人嫉妒。 与她的悠闲相比,叶叙川就忙得多了。 据叶叙川身边的校尉,张化先的同僚李源透露,他们大人最近在处置军械贪污一案,接连办了好几位督军,案头上文牍堆积如山,夜里还要下天牢亲自审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烟年沉吟片刻,试探问道:“李大人的意思是……” “大人说他近日手上沾了不少血,怕烟娘子闻了眩晕,暂且先不来了,等此案完结,再带娘子出京避暑。” 说这话时,李源还有几分小慌张,怕眼前的大美人因见不到大人而垂泪伤神,张化先此前交代过他,此女得宠,万万开罪不得,你敢把她弄哭,叶大人势必会将你弄哭。 可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双眼噌地一亮,目光灼灼。 “真不来了?”她道:“别是哄我吧。” 李源点头:“真不来了。” 这一瞬间,烟年的神情几经变换,极为精彩。 起初,她似乎非常想笑,却硬是忍住了,极快地转变为失落的模样,低低叹息一声。 最后,还不忘做作地低下了头,难过道:“我怎么会嫌弃大人呢?” 李源心中呐喊:真的吗?可你这反应分明就是嫌弃了啊!
第19章 乞巧前一日,老周借卖烧饼的契机,向翠梨递了个消息。 翠梨回屋,找来对应的密文抄本,一字一字对完,酸溜溜道:“指挥使说他手上来了个新细作,机灵能干,打算配给烟姐你打下手。” “哦。”烟年毫无波澜。 翠梨更酸:“指挥使定是嫌我不中用了,变着花儿夸那新来的细作。” 烟年随口道:“他这是聋子拉二胡——瞎扯,你忘了两年前他推销蒺藜时怎么说的么?此子乃是百年不遇的潜行天才,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假以时日,定可接我衣钵……” 翠梨咦了一声:“我还道蒺藜来头不小,是烟姐亲自讨要而来的呢,原来竟也是被强塞的么?” 烟年沉痛道:“讨要他?我图什么?图他年纪大,图他爱洗澡,图他一顿能吃七个鸡腿吗?” 翠梨稍感安慰:“那……那我起码食量比他小。” * 由于指挥使并未明说何时送人来,如何送人来,所以烟年只当他放了个磨磨叽叽的屁。 次日清晨,烟年清晨起身,去院中喂鹦鹉,练琵琶,顺便吩咐乌都古传信报平安。 好一个惬意的午后,吃着安西的玛瑙葡萄,闻着街口飘来的烧饼香,没有上司,没有男人……等等,不对。 这声音,莫非……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烟年大惊,一骨碌从秋千上爬起来,差点把自己摔出个好歹。 面前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着暗纹蜀锦裁的长袍,束玉冠,其他别无装饰,典型的老贵族审美。 叶叙川负手而立,嗤笑道:“你倒是懂享受。” 多日不见,他的容貌依旧出众得令人心折。 ……但眼下的两团青黑不容忽视。 一般来说,通宵达旦工作之后,发现自己的女人舒舒服服晒太阳,惬意得甚至打起了盹,是个人都不会给好脸色。 “大人……”烟年深呼吸,挤出惊喜的笑容:“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瞧我了?” “你自己许的愿,自己都不记得。”他嘲讽道:“晒太阳把头脑晒化了么?” “不,”他又沉吟道:“你本就没有这东西。” 烟年咬牙忍耐:“只是太意外了罢了,好像在做梦一般……” 正此时,翠梨提着鹦鹉架子从后罩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得意道:“娘子,我给小八做了个屎兜子,这回它再也不能满地洒黄金了!” 叫小八的鹦鹉鸟嘴一瘪,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脑袋。 烟年对她用力眨眼,暗示她赶紧走人。 没看见自己忙着敷衍任务对象吗? 翠梨眼神不好,又走了两步,才看清烟年身边的男人,喜悦的表情就此凝固,脚下打了个旋,飞速行了个礼跑了。 叶叙川淡淡问道:“手里是什么?” 翠梨不得已停住脚步,向烟年递去求救的目光。 烟年叹了口气,接过鹦鹉架子,对她无声道:下去。 翠梨溜之大吉。 烟年回身道:“是我养的鸟儿,叫小八。” 叶叙川淡淡“唔”了一声。 烟年没话找话:“当初鸟贩子卖了一窝鹦哥,就只有它生得不齐整,被挑剩下了,那小贩想扔了它,我觉得可怜,就先买回来养着……” “你倒是有善心。” 烟年不语。 她编不下去了。 其实小八乃是细作营公费购买,那时烟年上报说要买鸟,指挥使抠门,嫌别的鸟儿贵,在市场里转了几圈,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只便宜鹦鹉。 小贩要二十文钱,指挥使砍价到八文,两人站在市口唾沫星子横飞厮杀小半个时辰,以指挥使大获全胜而告终。 因其潦草的身价,鹦鹉得名小八。 事后,指挥使洋洋得意带它找烟年,被烟年怒骂小气:“你家装门不安门环吗?隔几条街都能听见你抠门的吱吱声!” “有个鸟样就成了,你管它好不好看呢?”指挥使据理力争。 因小八发育不良,不甚灵巧,无法受驯,所以烟年只把它当个宠物养。 喂了半年,把呆鹦鹉喂成了个傻黑胖,傻黑胖往廊下一站,对外宅景观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 叶叙川扫过一眼,目露嫌弃之色,摆了摆手,示意烟年速速把它带下去,别伤了自己的眼。 可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又开口道:“你既然教过它说话,便让它说上两句听听。” 烟年一愣。 她教是教过的,可从未在叶叙川跟前教过啊? 他从何得知小八会说话的? 莫非……偷听过? 有道是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她顿觉慌乱,怕小八报出蒺藜和指挥使的名字,强笑道:“教是教了,可小八愚笨,不如……” 小八一听说话二字,登时来了精神, 鸟头一抬,小八拍拍翅膀,口吐人言:“叶大人!叶大人!” 空气突然安静。 安静中凝固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妈的。 烟年把脑袋一低,作娇羞状:“不过偶然说过几次,它便记住了,倒不是我刻意去教……” 谁知,她话音未落,小八扯起嗓子,气壮山河地又嚎了一声。 “竖子!禽兽!狗东西!” * 这回空气是真的凝滞了,拧一拧都能滴下铁水来。 什么机警应变都没了,烟年心里只剩四个大字,一会排成一个雁形,一会排成一列,一会扭曲成小八欠了吧唧的滚刀肉模样…… 四个字,字字血泪——吾命休矣。 “竖子,禽兽,狗东西?” 叶叙川缓缓重复了一遍。 片刻后,他凉飕飕地一笑,森冷目光中仿佛飞出无数小小的冰刀,直插烟年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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