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面容憔悴,双目肿如核桃,光亮的长发也干枯了许多,可这邋遢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却比她从前用力打扮时还要动人。 相较于完美的假人,他宁愿看到她刻薄易怒的真实情态。 板正的肩膀缓缓松弛,紧绷的下颌线也渐渐柔和,叶叙川长长出了一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怕推门而入后,会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尸身,怕得要命,批阅文书时,一闭眼就是她心如死灰的模样,这种不安感钻心蚀骨,令他寝食难安,只有亲眼确认她平安无碍后,才能将将把心揣回去。 他疾步走上前。 关切的话语在嘴边绕了个圈子,又被咽下了肚,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在做什么?” 烟年道:“关你何事,滚出去。” 叶叙川提醒她:“这儿是我的屋子。” 烟年利索起身:“那我走。” “杜烟年!” 刚放松些许,转眼又被她气得肺疼,叶叙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拉了回来。 正准备训斥她一二时,烟年的臀蓦地撞到鹤膝桌角,一声闷响,分外瓷实。 她咬牙忍痛道:“放开我!” “伤着了吗?”叶叙川一惊,当真松开了她。 方才的怒火烟消云散,竟有几分茫然无措的模样。 “不关你事。”烟年一手拎着乌都古,一手挥开叶叙川,兀自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娘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去。” 叶叙川干脆扛起她,在烟年毫无章法的攻击中,将她运至了床榻上,掀起她留仙裙下摆,检察她膝盖是否受伤。 掀起裙子的一瞬间,他目光一凝,生生顿住。 她太瘦了,脚踝上凸起清晰的骨骼形状,薄薄一层皮肉下布满淤痕,触目惊心。 尤其是脚镣覆盖的部位,最深的一道痕迹已成深紫色,皮下渗出点点血痕。 他如同被烈焰烫了指尖一般,顷刻放开:“不是吩咐了要在脚镣中夹一层布料的么,怎么还伤成这样!” “叫那匠人过来!”他认定是匠人。 “不关他的事。” 烟年淡淡开口:“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得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自己不觉得无耻吗?布料是我强行扒去的,这些痕迹也都是我自己拿东西砸它的时候留下的,让人家匠人戴这东西做什么?最该像条狗一样被拴起来的,该是阁下才是。” 即使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叶叙川都会为她摘到,可唯有这件事无法商量。 他畏惧她离开,他亦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与之相比,挨两句骂当真不算什么,甚至他内心还有些隐秘的期待,想着能否再听她多骂两句。 他好久未曾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这声音并不算好听,相较于教坊温柔解语的歌女,简直天壤之别,但叶叙川莫名其妙地沉迷其中,心道反正她已如此厌恶自己,那便让她多骂上几句,起码能与她有些交谈,不必只面对她冰冷的背影。 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大约是有些病了。 烟年抚弄着乌都古的尾羽,开口道:“又是哪个畜生剪了乌都古的翅尖毛?” “是我这个畜生。”叶叙川道。 烟年呵地冷笑一声:“孽畜。” 面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叶叙川竟然莫名气短,言语间流露出几分卑微来。 想他位极人臣,居然在一个女细作面前低声下气,而那女细作还横眉冷对,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可见在情感之中,人世的种种高低规则统统失效,只剩最原始的爱憎。 叶叙川拽了烟年衣袖,忍不住解释道:“问了养鹦鹉的僚属,说剪短夜鸮的羽毛无碍,绝不会弄痛它。” 烟年冷冷道:“我能不知道这个?你剪它的翅尖毛,它不会受伤,可是还如何飞翔?好端端的夜鸮成了走地鸡,骂你一声孽畜都是在赏你脸面。” “不放过我也就罢了,连我的鸟儿都要被你夺走自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刀捅死你!” 她极为平静地说出锥心的话语,嘴里仿佛淬了毒汁。 叶叙川已然麻木。 许是昨夜的她拉高了他承受的极限,听过更加难听的话后,才发现这些不算什么。 他耐心道:“再等它长出来就是了,你的鸟儿也颇为享受,府上喂给它吃的,都是最鲜美的兔子肉。” 他飞快瞟了一眼烟年脸色,又加一句:“……现打的野兔,不是饲养的死兔子。” 他不提这茬还好,提了之后,烟年反而更加来气。 拜叶叙川所赐,乌都古吃得膘肥体壮,满嘴流油,体型几乎是小八的三倍。 胖成这样,还能指望它帮着传信监视吗?圆咕隆咚一个实心球,砸人都嫌手疼。 烟年冷笑道:“你嫌死兔子不好吃?你天天啃生猪?” 叶叙川道:“饮食当精致些好。” 因时常被叶叙川投喂,乌都古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见他靠近,还对他叽叽叫了两嗓。 “不准认贼作父!” 烟年狠狠瞪它一眼。 乌都古鸟头一缩。 这一幕落在叶叙川眼里,就如同昔日平静的相处时日的延续一般,令他不由得弯起唇角,郁气全消。 费了颇大力气,不就是贪恋她留在身边嬉笑怒骂么? 如今没了嬉笑,捡一点怒骂听听也是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去拉烟年的手,被她一巴掌拍开。 这个女人手上瘦得只剩骨头,看着羸弱,其实打人颇痛。 叶叙川只得攀扯她的衣袖,柔声道:“我知道你恨我烧了细作营,可我毕竟是国朝的枢密使,如今两国交战,他们算是敌人,如若你自愿脱离细作营,那我自当护全你所珍爱之人。” 此人当惯了上位者,从来没有如此小意逢迎过,以至于音调都有些奇怪。 孰料,烟年冷冷道:“你少同我画大饼,老娘不吃这套,除非我看见我姐姐全须全尾站在我面前,不然休想让我放弃我的老东家。” 叶叙川的表情蓦地僵住。 她的……姐姐。 烟年最擅察言观色,见叶叙川如此,心中咯噔一声,追问道:“你已知道她的下落了?” 片刻僵硬后,叶叙川恢复如常,点了点头道:“已有眉目。”
第73章 也不算欺骗烟年, 确实是有了眉目,只不过是……不太好的那种。 他心事重重,入书房枯坐半个时辰, 才唤来预备派去北周的僚属,吩咐道:“此时前去, 路途遥远, 若能找到她姐姐,便将人带回来,如果只能找到她的墓穴……” 僚属垂耳恭听。 他顿了顿道:“若是她姐姐已经死了,就在她平日常去的地方多加打听,生活细节, 性情品貌, 打听来越多消息越好。” 僚属应是:“大人可有别的吩咐?” “去当地寻个戏班, 雇一个年岁身量与她姐姐相当的女子来,要会讲燕云的土语,且擅长伪装, 找到之后,一并带回汴京。” 头一次得到如此奇怪的命令, 僚属们俱摸不着头脑, 糊里糊涂退下后,凑一块儿研究半天, 依然觉得这事邪门。 看叶大人颇为重视,他们也不敢糊弄,便找了张化先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化先听完后, 作出中肯点评: “这不就是,骗人者人恒骗之么?” * 彼时, 烟年还对此一无所知。 脚上这杀千刀的镣铐解不去,四下这几个婢女怕叶叙川怕得要命,连走路都不敢发声,一看就不堪大用。 她满面阴沉,坐在床头沉思。 这些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杀不死她的只会让她更强大,冷静下来后,她仔细分析一番自己的处境。 昨日发疯一般闹了一遭,闹得两败俱伤,几乎无法收场,但却也让她看明白了一件事,叶叙川害怕失去她,不,应当说是——他怕极了失去她。 烟年暗骂一声晦气。 如今真是多看他一眼都满腔愤恨,可是还指望着他救回姐姐,不得不先在此蛰伏。 待得他替她办好了事,她再想法子逃脱也不迟。 心里大致有了底,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往碗里扒拉了三块烧肉。 吃,大吃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与他周旋。 不到山穷水尽就自寻短见,这绝不是她的作风,穷人家的女儿哪会顾得什么忠义脸面?所能倚仗的只有这副百折不挠,善于隐忍的性子而已。 只不过,想通归想通,转头对着叶叙川,她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好脸色。 她恨叶叙川毁了细作营。 细作营虽然对她多有压榨,却也给过她绝境中的生路,且她与指挥使共事多年,虽常常骂他抠门,对这个上司大致还是满意的,叶叙川放火烧楼,害指挥使身死,害她永别故土,足以令两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 在书房内徘徊半日,叶叙川大约是不放心她一人在正院中,又回来瞧她一遭。 往日他入内室,烟年往往端起明媚笑靥,盈盈扑到他身边,替他解衣换衫,添水端茶。 然而,撕破了脸后,一切良好待遇尽数消失,烟年满面寒霜,全然不带搭理他,只歪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叶叙川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回了书房。 过了半晌,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门前,只不过这回换了一身新衣——锦袍玉带,气宇轩昂,腰肢勒得劲瘦有力,正是烟年曾经夸奖过的装束。 呵。 他站在门前,轻轻咳嗽一声。 烟年抬起一侧眼皮,复又闭上,讽刺道:“以为自己换上齐整衣衫,就能掩饰年华老去,行事阴狠的事实么。” 叶叙川的脸色白了一白。 烟年道:“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叶叙川当然不会轻易滚走,他沉默一刻,侧坐在她床边,低声道:“细作营废墟方清点完尸身,死了六人,另有三人尚有命在,我命人遣他们回北方去了,现在这个时辰,约莫已经到了古渡口。” 烟年问道:“指挥使呢?” 叶叙川顿了顿道:“在那六人之内。” 烟年漠然一笑:“但愿有朝一日,你也同他一样横死异乡。” 鬼使神差地,叶叙川多问了一句:“如果当真有这么一日,你也会像缅怀他一样,因我而感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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