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未免也太瘦了些…… 细骨伶仃的脚踝上套了一只镣铐,让她根本无法离开这处院落。 将人当牲口一样拴着…… 春芬不由打了个寒噤。 正打量烟年时,忽地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向她投来,直钉在她后背上。 春芬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膝发软,想跪,但不敢跪。 身侧走过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男人着宽袍大袖,行走间带起白檀香味的风,面貌昳丽,可眉目却冷峻至极。 一眼瞪来,连瞎子都看得出他浓浓的警告之意,分明是四个大字:演好你自己。 春芬只觉自己是委屈他娘哭委屈——委屈死了,干嘛呢?这是干嘛呢!绑她上贼船也就罢了,还瞪眼吓唬她,有本事你去瞪烟年妹子啊! 而烟年只是抿嘴看着她,目光如同一只谨慎的小兽物。 叶叙川转向她时,眉目间的冰霜烟消云散,换上和善的笑意,微微侧过身,示意道:“年年你瞧,我把你姐姐带来了。” 烟年淡淡“嗯”了一声。 眼见她无动于衷,叶叙川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又望了春芬一眼。 这眼神简直是要撕碎她一样。 春芬浑身一激灵,嗫嚅道:“年年。” 烟年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只是这笑容颇为冷淡疏离。 “阿姐,我是年年。”她启唇道:“先前出了些纰漏,让阿姐受了惊,不过阿姐莫怕,今后没人敢欺负你。” 春芬赶紧点头。 谨记僚属们的叮嘱,为保小命,须得小心行事,滴水不漏……于是,她像预先排练时那样,激动地上前两步,抱着烟年嚎啕大哭起来:“年年!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怎地瘦成了这样,头发也枯得厉害,阿姐都没法替你编辫子了。” 听得编辫子三字,烟年一怔,冷硬的神情亦柔和了几分,宛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刺猬。 “我把当年的发绳也带了来。”春芬取出一枚靛蓝色的绒花,递给烟年:“你先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如何?这宅子,这贵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烟年抬起手,凝视掌中的绒花。 这绒花已有些年头,绒毛散乱,却不染纤尘,一看就是被人珍重地收着的。 记忆里姐姐总是替她编小辫子,用靛蓝的、鹅黄的、水红的绒花,一遍一遍地梳弄她的碎发,再细心将其拧成不同的式样。 去国怀乡,所念的当真是那片土地么?不,她只是怀念姐姐的手轻轻扯动她头发时,那种静好的感觉罢了。 她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这份念想。 烟年嘴角上扬,又极快地垂下来,轻轻抽搐一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 见到这枚绒球后,她无可避免地卸下了心防,仿佛抓住了期盼已久的救赎。 ——做回被人爱着的年年。 她抬手回抱春芬,低声道:“我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阿姐莫要问了。” 怀里的女人脆弱得像一片秋叶,下巴尖尖地硌在肩头,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春芬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烟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也可怜她憔悴至此,还要被自己和枕边人蒙骗。 可……为了活命,她又不得不骗。 春芬拍着烟年的脊背,哽咽道:“阿姐在北周,从未有一日不想你,寄了那么多信来,却总也不见你人影。如今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见到了你,今后咱们姐妹莫要再分离了。” 烟年把头埋在她颈窝中,泪水滚落下来,濡湿衣领。 她奶猫似的嗯了一声,五官皱作一团。 当年孤身前来汴京,干九死一生的营生,她逼迫自己变得刚强精干,无坚不摧,十年未有一刻放松,唯有这时,她才是柔软的,像一片海绵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每一个间隙都被满足感霸占。
第76章 春芬胆小, 但演技过人,凭着这些时日高强度训练,居然真的成功骗过了烟年。 叶叙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可他也明白, 这种事儿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眼下烟年精神状态非常糟糕, 只盼着能借用春芬对付过这段时日,等她稍稍恢复一些,再据实相告。 姐妹重逢,烟年心情极佳,终日阴沉的芙蓉面上终于带上几丝温情。 连带着对叶叙川的敌视也稍减去了一二。 虽然仍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但先前叶叙川与她搭话,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滚”字, 而现在变成了“出去”。 夜间共同用膳,春芬与烟年两人喁喁细语,互道家常, 叶叙川在旁沉默地进食。 茜色纱窗下时时飞过小虫,在摇曳的灯烛光中拖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正是冷落清秋节, 烟年披了件香妃色的长褙子,长发梳成螺髻, 发间插着她常用的那支簪子,手捧玉碗,眉目低垂,恍若洞庭仙子, 好看,但是难以接近。 叶叙川亦然, 面孔俊美无俦,可是周身的气度颇为吓人,单是往这儿一坐,就令人心惊胆寒,大气不敢出一口。 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张化先曾把她拉到一旁,交待给她过一件事儿,春芬定了定神,轻咳一声。 烟年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年年哪里话,阿姐只是觉得,阿姐有幸与叶大人同桌吃饭,却用得比他还多,是否……不合礼数?” 烟年摇头道:“咱们大周没那么多臭讲究,他若觉得不妥,便滚去别的桌上吃饭,别来妨碍我们。” 听得春芬头顶冒汗,也不知杜芳年这笨嘴拙舌,唯唯诺诺的女人,怎么会有烟年这等牙尖嘴利,胆大包天,甚至敢当面给一国重臣上眼药的妹妹……这一家子的性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更令人咋舌的是,被当面落了面子,叶叙川居然半点不恼,只点了点头道:“阿姐不必多礼。” 春芬硬着头皮道:“哦……哦。” 烟年持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夹了一大坨鹌子水晶脍,丢到了叶叙川碗中。 “好了,如今他用得比阿姐多了。”烟年平静道。 “给我的?” 这可是烟年第一次给他夹菜,碗里的鹌子肉肥嘟嘟,亮晶晶,散发油腻快乐的香气。 叶叙川讶异地向烟年投去一眼,不由自主地用筷子戳了戳这块肉。 烟年眯眼道:“怎么不吃?你怕我下毒么?” 叶叙川神色登时变得不大自然,似是想微微笑一笑,却又不愿当着众下人的面失了姿态,所以表情极为怪异,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素来不喜鹌肉,但这回,他居然梦游般的吃光了这好大一块水晶脍,吃得差点噎着,连饮了两口甜汤才压下去。 叶大人此生少见此等狼狈时刻,烟年看着他明明不喜,却装作甘之如饴的模样,嘴角微微一动。 她这是……笑了么? 许久未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叶叙川一时怔忪,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该给春芬加一些报酬。 有了亲人在侧之后,她仿佛变回了昔日那个温柔促狭的烟年,就像小刺猬翻出她柔软的肚皮。 水晶脍的甜味还残存于口腔中,令他口干舌燥,昏昏沉沉。 在无人注意的桌下,他不由自主地去拉她的手,烟年微微一挣,并未挣开,也就随他握着了。 这双手纤瘦却温暖。 这一刻,叶叙川内心满足到近乎肿胀,脑中掠过无数个可能的未来。 ——或许不必再告知烟年真相了,她这一生过得太苦,就让她停留在这虚假的快乐中,倒也不错。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猎场,而幸福如同稍纵即逝的泡影,但叶叙川固执地认为,他有办法拉长泡影存在的时间,他会用手段把它延长、再延长。 只希望她安然待在他的巢穴中。 他会为她开辟出一方无风无浪的天地,或许这一切不是真实的,但一定足够美丽。 留意到叶叙川怔忡的目光,烟年收了笑容,凉凉道:“盯着我看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回去。” 叶叙川自当从命,替她夹了一筷子河鲜,温声道:“好,你也多用几口青虾。” 烟年秀美的眉头微微一蹙。 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了春芬,开口道:“阿姐从前最爱吃青虾,怎地这回不用了呢?” 春芬心一沉,杜芳年喜欢吃虾么? 她勉强一笑:“自嫁人后,阿姐口味变了许多,从前爱吃的东西,如今再吃,竟然味同嚼蜡。” 烟年并未答话,只出神地盯着粥碗。 饭桌归于沉寂。 秋意正浓,檐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打湿满院银杏落叶,清苦的潮气侵噬庭阶,间杂颓靡腐败的气息,就好像上苍也在为人世间的苦难垂泪一般。 可是上苍又怎有感情呢?冰轮腾转几度秋,时间一往无前地向前奔跑,终究只有人有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也终究只有人被困在过往的执念中,被永远留在了昔时。 烟年时常觉得,剥开坚硬外壳,她的内里从未变过,始终是十岁时那个倔强偏执的小女孩儿,不向往广阔的天地,只想回到温暖的家中,听阿姐再唤她一声年年。 见她不语,春芬有些心慌,试探道:“年年?年年?” 年年……年年。 烟年抬眸,目光如同一潭深涧水,空洞,毫无波澜,冒着悲凉的死气。 穿堂风吹动灯影,面前是满桌珍馐饕餮宴,精致奢靡至极,却更衬得她平静而绝望。 她当真如叶叙川所言,变作了绣屏上的鸟雀,生死都在樊笼之间,慢慢腐朽,终化为一寸烟灰。 “嫂子与我素不相识,便别叫我年年了。” 她道:“你只需告诉我,我姐姐尚在人世么?” 她这话说得极轻,落入在座几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布菜丫鬟倒吸一口冷气,双手猛地一抖,玉筷叮当一声坠地。 汤碗中泼出几滴汤水,正溅在春芬脸颊上,春芬只觉耳边轰地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茫然后又是无法抑制的慌乱,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转向叶叙川,惶然道:“我……我是……” “她就是你的姐姐,千真万确。” 叶叙川神色不变,只是眼角狠狠地跳了一记。 他接过她话茬,坚定无比地对烟年道:“年年,莫要胡思乱想。” 烟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事到如今,骗我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连自己姐姐都认不出的傻子么?”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帷幔与门扉,越过关山霜河,虚虚地落于远方,仿佛在凝视她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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