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上, 宁桀始终态度疏远淡淡,除去驿站接人时不可避地要与韩烬两言寒暄,之后两人再没说过话。 其实他这般冷漠, 并不是当真在意韩烬上位不正的谣言, 若单纯论起个人,他甚至对韩烬的杀伐果断有几分欣赏, 可如果将其与芙儿一并作论, 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执念想给小妹挑选世上最好的郎君来嫁,譬如温润如玉,光霁矜和的谦谦君子, 或是满腹经纶, 擅诗能文的端雅才子。 可韩烬呢?除去表面装出来的谦和, 他本人分明更像凶煞的豺狼虎豹,甚至野心都显明面,像芙儿这样的娇娇女, 哪能轻易驾驭得了他? 越是如此作想, 韩烬的态度便越难做到睦和友善。 宁桀执着如此,现场气氛便只能靠谢钧来热情带动, 实际若不论国别立场, 谢钧一直很欣赏韩烬本人身上那股战场杀伐决断之威, 而宁蕖在傅归宁的影响下, 也对韩烬有些好印象。 于是五人同行,有他们两个隔在其中作缓,几人勉强算是相处轻松。 而唯一不太轻松的……当属宁芙。 韩烬昨夜偷溜去她的寝宫,又胆大如此,半迫着她去历那样一番不见人的荒唐,眼下才一觉睡过,堪堪过去几个时辰,她便又要换个脑子,忘却那些亲热,强行装作与他不熟的模样。 这对宁芙而言,羞耻难言,实在不算容易之事。 谢钧未察宁芙的异样,此刻还在努力撮合,他一边继续向韩烬介绍翠青湖的沿岸景色,一边尝试去给宁蕖使眼色。 “晚春垂钓,鱼情正好。尊主有所不知,我们大醴有道名菜叫做红烧鳊鱼,而玉京城内外,时下最好的鳊鱼都游在这翠青湖里,每年惊蛰之后,这道家常菜便要常上百姓餐桌,油椒炒香,炝葱铺酱,做熟以后可谓鱼肉鲜美,汤汁浓郁。我们江南一带,素有鱼米之乡称号,这称号可不白来,晚些用餐时候,尊主可一定伴着汤汁尝尝拌饭,绝对香绝。” 谢钧介绍得的确叫人很有食欲,韩烬笑笑,应声答应。 宁蕖拉着宁芙的手,原本矜持地在后走得很慢,可得谢钧眼神提醒之后,她忙带着小妹往前快走两步,试探加入他们的对话。 她先开口:“不知尊主是否擅钓?一会我们亲自沿岸钓鱼烹食,应当别有一番野趣,等到食过饭后正好过了正午,阳光没那么强烈,温度也合宜,正适在芦苇荡间歇暇游湖,也可喂喂鸬鹚,添点趣味。” 韩烬稍顿足,礼貌转过身来,目光先从宁芙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之后微笑看向宁蕖,谦和开口。 “蒙大公主关照,入乡随俗,我一切听从安排。至于垂钓,虽并不精擅,但也有尝试经验。” 谢钧自然接过话来,又看了眼宁桀,“太子殿下平日一大喜好便是临溪垂钓,今日正好解解殿下的手瘾,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一饱口福。” 宁桀见韩烬如此不端架子,心想自己若再继续冷面下去,恐失东道主之仪,于是他勉强态度敛着,主动回了句,“垂钓用具都已叫人提前备好,厨具与调料也齐,待会到了地方,有兴趣钓鱼的就留在左岸,觉得无聊的,可去右岸玩玩水,消消午暑。” 韩烬知道他是在间接与自己说话,于是点头微笑:“知道了,殿下费心。” 宁桀面色不自在了瞬,而后嘴角扯了扯,目光瞥向旁处回:“郊野闲趣,尊主不觉怠慢便好。” “哪里。” 宁芙听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在后默默将视线停在阿烬身上,半响未移。 刚才因恼他昨晚的过分,在分明注意他几次偷偷给自己暗戳戳使眼色时,宁芙都故意假装看不到地没去理会。 可现在,眼见着阿烬在二哥阿姐面前这样小心翼翼,举止收敛,完全不同于他在雍岐时的威风凛凛,宁芙心里忽的有些不是滋味。 父皇恋栈他的权,二哥对他的敷衍更在表面,若她再冷冰冰不理人,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思及此,宁芙动摇地选择暂将昨夜受到的欺负忘却,待会有机会,若他再给眼神,她大度地去理一理……似乎也不是不行的。 众人很快到了预选的垂钓位置。 眼见二哥进去后直接坐下调整渔具,准备鱼饵,明显并不打算热络招待什么,宁芙抿抿唇,看向谢钧主动问道。 “谢钧哥哥,你也要在这钓鱼吗?” 闷葫芦有宁桀一个就够了,谢钧身上可还有任务在。 知晓宁桀对撮合芙儿姻缘一事还有排斥态度,于是陛下早就私下有过交代,若宁桀甩手不管,今日便主要由谢钧来促事成。 “我不擅长这个,而且等鱼上钩的过程实在太……漫长煎熬,我可没你二哥那个耐心。” 宁蕖和他配合言说:“正是如此呢,走了一路身上也出了点儿汗,我想过去对岸沾沾水凉,芙儿不如同阿姐一道。” 宁芙本来就不想时时刻刻都在二哥的监管,于是顺势点头回:“我随阿姐去对岸。” 谢钧和宁蕖互相对了下眼色,彼此十分默契,芙儿这边没问题的话,给两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便容易得多。 于是他又看向韩烬,给了个眼神,“尊主呢,是想留下钓鱼,还是……” “我同你们一道。” 韩烬对他笑笑,知晓谢钧的用意。 几人说好正要一同离开,这时,安静在后的宁桀却忽的出声,“芙儿留下,我有话同你讲。” “……” 谢钧与宁蕖面面相觑,宁芙更不敢公然不从二哥指令,于是余光看了眼韩烬,犹豫了下,转身走到二哥身边。 韩烬没多说什么,只看着谢钧的歉意笑容,沉默地跟着他们去了右岸。 …… 原地只剩他们两个,周围环境静谧安惬,连拂过抽芽绿柳的风声都好似变轻。 宁芙没有寻草垫坐下,而是站离宁桀不远的位置,安静看他将视线久久停在微微荡波的湖面,神色不动,言语不出。 站得脚都快发麻,宁芙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二哥。” 宁桀眼睑微动,终于开了口:“先前在西渝,姑姑安排你与雳绉特勤相看姻缘,我见你态度始终冷冷淡淡,明显没有一丝热衷,便以为你并不想像姑姑那样离家太远,于是我当时便做决,回京后一定仔仔细细为你择选一门好亲事,叫你能长久生活在我与父皇的护庇之下,可……” 他顿顿,收眼转过头来,又将视线停在她身上。 继续道:“可你对那雍岐尊主,是不是并无排斥之意,你们当初在西渝便见过,在雍岐该是第二次,你对他印象如何?” 没想到二哥会这么快试探自己的态度,宁芙不禁心跳有些加快。 她一边怕二哥察觉更深,一边又怕自己嘴笨,表达不清而徒惹更多的怀疑。 默默思寻片刻,她轻声只说:“初见时觉得他有些不好接近,后来再遇,便觉他很叫人有安全感。” 安全感,宁桀将关键字眼抓住,之后默然片刻,收眸喟叹了一声。 “很高的评价,二哥有些没想到。” 宁芙垂下头,“二哥可是因传言,所以对他……” “一部分。但最主要的,是你的态度。” 风徐徐,撩着两人的衣衫。 宁桀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口吻严肃道,“父皇的确已被他给的诚意所打动,但二哥不管那些,只想一切以你意愿为先。若你不点头,他想只凭些利益好处便将你强娶,这绝无可能,可若你已经对他生了好感,二哥自然不会再作拦。” “二哥,我……” “先听我说完。” 宁桀打断她,“现在,二哥认真向你确认一遍,你对韩烬究竟好感如何,可否能接受远嫁到雍岐北地?那是全然陌生之地,你点头,便意味着你将从此离开我与父皇的护佑,去过全貌全新的生活。” 宁芙同样正色,“二哥,我知你对我牵挂,可我也想去看看外面更远的天地,更重要的是,芙儿第一次对男子心生波动,就是在面对尊主时……” 她是忍羞才说出这样的话的。 生怕自己词不达意,她便没有含蓄,而是选择直接向二哥明达自己的心意。 她愿意去北地,愿意和阿烬携手共赴新的生活,去迎任何挑战。 “此话认真?”宁桀问。 宁芙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认真的。二哥,我这次想随心去做择。” 这回,宁桀没有再说什么,他重新坐下去,专心去调钓杆角度,就在宁芙等得忐忑之时,他头也没抬地出声。 “去找你阿姐吧。” 闻言,宁芙不明他的态度,愣在原地,一时没敢动。 宁桀抬眼,冲她和煦弯了下唇,同时将她的不安出言安抚住,“去吧,等二哥待会钓上鱼来,会差人叫你们过来一起烹煮。” 宁芙眨眨眼,反应过来,欢悦瞬间汹涌心头。 知明二哥此话意味着同意,她不忍激动地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拥住,同时喃声,“谢谢二哥。” 自成年以来,她几乎没有再这样动作亲昵地与哥哥撒过娇了,但这回,她真的好开心,欢喜难掩,藏都藏不住。 宁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抬手拍了拍她的头,之后又稍有吃味地说,“就这么喜欢他?” 可不敢露馅。 宁芙立刻摇头表态,“我最喜欢哥哥。” 宁桀没拆穿她拙劣的谎话,只抬手戳点了下她额头,用些力道把人推开,之后交代道:“去吧,他专门为你来这一趟,别叫人白等太久。” “好。”她终于安心。 看芙儿素裙飘飘,身影渐远,宁桀于原地敛神收眼,转身又闲去垂钓。 他故作轻松,祝愿却难掩不舍。 婚事既成,便意味与小妹分离不远,作为护她长大的兄长,宁桀心头情绪翻涌,既喜既忧,既乐既愁。 …… 见芙儿终于过来,宁蕖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她还在想,若宁桀再扣着人不放,她都要过去亲自理论一番了。 好在虽是耽误了些功夫,但这边也刚刚玩闹起,宁蕖拉上宁芙临近岸边,示意她去看水里的人嬉闹。 眼下韩烬和谢钧都下了水,两人各持竹签,似乎是在比赛叉鱼,见到她来,韩烬面上没什么明显反应,而谢钧却忽的故意往岸上扬水。 宁芙刚刚站定,完全没反应过来,于是迎面猝不及被弄湿了裙角。 “谢钧哥哥,我的裙子!”宁芙惊呼了声。 这里没有新衣服给她换,湿了以后还怎么吃鱼游湖…… 谢钧却并无抱歉之意,他朗声道:“芙儿,我见你额前都冒汗了,这才好心帮你凉一凉,莫怪我啊。” “哪里有汗!” 分明就是故意戏弄她! 大醴女子不能随意在外露足,若不是顾忌着如此习俗与闺礼,宁芙当下气哄哄的,早就下水报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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