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远,他不记得那是什么寺庙了,再者,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寺庙兴许早没了,真要查起来估计什么也查不到。 陆惊泽负手在后,大步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中,广袖随风而扬。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深得有如刀刻。 他在脑中暗暗回忆。寺庙是查不到,但人或许能。 纵然那女人见他次数不多,但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脸。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年纪很轻,眉宇间却覆满了幽怨之色。 她究竟是谁,为何会与陆赢生下他,又为何要将他养在寺庙后院,生怕人见着。 这一点,陆惊泽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晴空万里,时值六月,天气炎热,日头更是毒辣,晒在新换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陆惊泽伸出手,任由单薄的衣袖滑落,露出一节被晒红的手臂。他厌恶地拧起眉头,转身进了遮阳的长廊。 忽然,迎面走来一名女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华贵。 对上来人时,陆惊泽浑身僵直,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他出神地瞧着她,眸色不住地变幻,翻涌,最后归于沉寂。 恍惚间,那些零星的画面再次在脑中浮现,几乎全是苦的,唯一一点温馨便是她不发疯的时候,她会给他穿衣裳,会给他梳头。 然而这画面很快便裂开了,轰然倒塌,比午夜里的昙花还要短暂。 “你是,惊泽?皇兄刚认回的民间儿子?”陆祈宁停下步子,温婉地瞧着陆惊泽,姿态优雅端庄。 陆惊泽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心头暗潮涌动,面上反倒一派平静,故作疑惑道:“抱歉,我初来皇宫,许多人都不认得,请问你是?” “傻孩子。”陆祈宁笑了,上前道:“我是长晋公主,是你的姑姑。” 这话犹如利箭一般,直接扎进了陆惊泽的心,此时此刻,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姑姑。”他轻声喊着,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容于世。 不过他也总算晓得她为何经常发疯了,因为求而不得,因为有些东西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结果,谁都改变不了。 “姑姑。”这一次,陆惊泽喊得大声了些。咬字咬得极重,重得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生挤出来的。 “……嗯。”陆祈宁听得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一听陆惊泽的声音,她便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还有事先走了,晚宴见。”不过几个呼吸,陆惊泽便敛了所有情绪,朝着陆祈宁礼貌地点了点。 “好。” 陆祈宁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身来,她忍不住往回看了眼陆惊泽。 不,不会的。 她使劲摇头。许久之前,管家告诉过她,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在去塞外的途中被强盗害死了。念及这事,她心头剧烈一疼。 陆祈宁深吸一口气,果断将心底那点奇怪的感觉抹去。 * 晚宴是个小宴,在座的全是皇室,大大小小十几人,坐了满满一桌。 席间,欢声笑语,每人都给陆惊泽敬了一杯酒,庆祝他认祖归宗,至于真心与否,那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这顿饭陆惊泽吃得味同嚼蜡,半点滋味都没有,只觉讽刺。 以前,他不晓得自己的爹娘是谁,以为自己是个野种,而今,他晓得了爹娘是谁,反而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个野种。 饭后,陆惊泽出了宫,直奔丞相府,轻奢熟路地进了焉谷语的闺房。 许是知晓身世的缘由,今晚他尤为烦躁,迫切地想见她,想让她靠近他,净化他。 他轻声关上窗户,一转身便看到桌上放着一碟子糖粒,不禁想起她在斗奴场里给他的那些。他径自走过去,拿了颗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直到抿化了。 似乎,没之前的甜。 “太子哥哥……”焉谷语在梦中呓语。 听得这几字,陆惊泽闪电般扭过头,朝床榻看去,视线凌厉。 今夜,焉谷语又做了那个梦,梦到陆皑当了皇帝,父亲为保丞相府周全将她送进皇宫。离去前,父亲告诉她一件事,陆观棋死了,是陆皑杀的。她捂着脸,哭倒在了父亲怀里。 梦境中哭,焉谷语在现实中也跟着哭了出来,“太子哥哥……” 带着哭腔的四字极为刺耳,刺得人耳朵疼。陆惊泽蹙起凛冽的眉梢,他大步行至床榻前坐下,冷声问:“你喜欢陆观棋?” 焉谷语没答,低低地哭着,哭得压抑且痛苦。她在梦里,又如何能听到现实里的问话。 陆惊泽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漠然凝视床榻上的人,眼中光芒渐渐变得扭曲起来。 都说梦中出真话,而她在梦里喊陆观棋的名字,还为陆观棋哭。 由此可见,她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只是他信了,所以觉得她后来是真心待她好。其实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她待他好全是为了得到他的承诺保住焉问津。 真是个会算计的聪明女子,知道他怕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 陆惊泽讥诮地哼了声,喉间上下翻滚,似乎在极力忍耐。他伸手擦去她颊边的泪,放在唇边吮了吮。 是咸的,也是苦的。 “你对赤獒好是为了利用他。”他俯下身,靠近她耳边问道:“是不是?”今晚,他尤其想问这一句,想将自己对她的渴望全部捏碎。 “是。”梦中,恰巧焉问津问了她陆观棋的事,焉谷语便答了一句。 “……原来这才是你的心里话。”陆惊泽起身走下床板,一袭白衣被夜色染得十分晦暗,他将嘴角扯到最大,笑在黑暗中,犹如开了大片的彼岸花,妖冶而诡异。 * 离开丞相府后,陆惊泽的面容苍白不少。半道上,他在街角墙边看到白狮留下的暗号,一路找了过去。 白狮不同于其他斗奴,行动自由,前天,他收到族人的回信,便在街角留下记号,方便陆惊泽寻他。 为等陆惊泽过来,白狮特地在望江楼订了间房住下。 “哐当”,房门被人打开。 沉睡中的白狮被吓得一个机灵,困意全无。看清来人后,他急忙起身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到了地上,“小人见过殿下。” “找我什么事?”陆惊泽坐下身,眉眼冷峻,在烛光下看来有种病态的阴郁。 “殿下,小人的族人来信了,说是找到了生死蛊,只是那几个老东西不大肯卖。”白狮伏着身子,如实将信上的东西念了一遍。 陆惊泽看向桌上的蜡烛,眸光闪烁,似是不解。“生死蛊?” 见状,白狮便道:“生死蛊分为生蛊和死蛊,服用生蛊之人会将受到的疼痛伤害悉数转移到服用死蛊的那人身上,故而,服用死蛊之人消耗巨大。” “是么。”听后,陆惊泽的声音淡淡的,不怎么热忱。 白狮抬头觑了他一眼,试探道:“殿下还要么?” 陆惊泽闭口不答,他抬手拨弄着燃烧的烛芯,并不在意它是否会灼伤自己,许久才道:“倘若你将生死蛊给我,我便将斗奴场交由你打理。” “……”白狮瞪大眼睛,听这意思,殿下是要杀了张寇锦。他思索着,待在陆惊泽身旁虽然危险,但收益也大。“谢殿下赏识,小人一定竭尽全力拿到生死蛊。” “嗯。”陆惊泽收回手,起身进了黑夜。
第45章 你喊我 帝都城里, 百姓都晓得一件事,长晋公主陆祈宁是个大美人,也是个命苦人, 出嫁没多久丈夫便死了,之后, 她独自住在公主府, 皇上念她膝下无子在外孤苦便让她时常进宫来住。 然而陆祈宁并未经常进宫,只是偶尔来小住一段时日。 晚宴结束后,陆观棋本想回东宫,碰巧在御花园里撞上了陆祈宁。她正坐在凉亭里赏月,青丝如瀑般垂在腰侧, 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记忆中, 陆祈宁出嫁后很少笑,要笑也只对一人笑。 陆观棋思量片刻, 一步步朝陆祈宁走去, 朗声道:“姑姑怎的独自一人在这儿赏景?” 闻言,陆祈宁缓缓转过头来, 岁月并未在她面上留下多少痕迹, 反而细微的缺点更令人有记忆点, 也更引人沉迷。她下巴偏短, 犹自带着少女之态, 五官又浓丽,怪不得会压了一众真少女,夺得美人榜第二的名头。 “……” 陆祈宁呆呆地望着陆观棋, 目光迷蒙, 仿佛正在透过他看另一人。然而没多久, 她的神色便恢复了清明, “是你啊,观棋。” “自然是我,不然姑姑以为是谁?”陆观棋笑着在陆祈宁身旁坐下,优雅地整理起了衣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陪姑姑赏月吧。” 陆祈宁眨着眼,轻声道:“方才没瞧清楚,以为是你,等你走近了我才瞧清,真的是你。” “姑姑还真会说话。”陆观棋心里清楚,也不多说,“这些年,姑姑难道没想再嫁一人么,以姑姑的才貌再加身份,想娶姑姑的人一定很多。” “你啊,就会拿我寻开心。”陆祈宁没好气地瞪了陆观棋一眼,叹息道:“我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嫁什么人,还不如一人乐得自在。” 说着,她靠向漆红的柱子,眉眼间全被幽怨充斥着。 “姑姑,柱子上冷。”说罢,陆观棋拉过陆祈宁,将她按在了自己肩头。 陆祈宁面上一红,微微挣扎起来。毕竟陆观棋是个大男人了,她不能再同以前那般对他。 “姑姑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么靠着我么。”陆观棋侧过头,手上动作压得恰到好处,既让陆祈宁起不了身,也不会伤着她。“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肩膀小,姑姑说靠着我硌得慌,如今我成年了,肩膀宽,应该不会硌得慌了。” 陆祈宁扯着陆观棋的手,羞赧道:“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如此不好,叫人瞧见了免不得要说闲话。”她扯了几下,奈何根本挣不脱陆观棋的手,最后只得作罢。 而且此时,她确实需要一个肩膀,一个可以安慰她内心寂寥的肩膀。 见对方不再挣扎,陆观棋这才仰头看向远处的圆月。今晚的月很圆,很亮,很美。 夜色静谧,皇宫里点着无数宫灯,像条金灿灿的河,流蜿蜒流淌。 不知不觉中,陆祈宁靠着陆观棋睡着了。 陆观棋用余光看向陆祈宁,黑白分明的眸中荡着一层浅浅的温柔,这温柔与看其他人的温柔截然不同,他看其他人,温柔在外,看陆祈宁,温柔在里。 别人都道他是多情之人,实际则不然,他对任何人好 ,却从不对任何人留情。因为他同陆祈宁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别人或许不晓得,但他却晓得陆祈宁心里的那人是谁,他能与她这般亲近,也是仗着自己跟那人长得像罢了。 时间一点点溜走,夜色渐深,偶有晚风吹来,陆观棋悄悄搂住了陆祈宁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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