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陆祈宁不安地呓语起来,“孩子……是娘亲对不住你……都是娘亲不好……” 陆观棋愣住,暗道,姑姑哪儿来的孩子。她嫁过去半年那人就死了,他们俩根本没孩子。还是说,她与别人生过孩子? 不,绝不可能。陆观棋立马否了这个念头,他不信陆祈宁会做出那样不守规矩的事。 “姑姑?”陆观棋试探着喊了一声。 陆祈宁似是在梦中,低低地哭了起来,“娘亲不是有意打你的,对不起,娘亲只是忍不住……” 陆观棋默然听着,神情微妙。他移动视线看向远处的夜空,隐隐约约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来。七岁之前,他很粘陆祈宁,但陆祈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外出,至于去哪儿,公主府里没人晓得。 这一作想,他面上当即冷了下来。 “哥哥住手,你不能伤他!”惊叫一声,陆祈宁整个人都坐了起来,她祈求似的看着陆观棋,满脸惊恐,仿佛还没从梦中转过来,死死地拉着他的手道:“我求你,千万别伤他。” 说完,陆祈宁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人是谁,她连忙放开手,抬起衣袖遮掩面颊。“对不起,我方才做噩梦了。” “姑姑方才做的什么梦,能不能与我说说。”陆观棋关切地瞧着陆祈宁,方才,他没错过那一声,“哥哥”。 “没什么。”陆祈宁摇头,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嗯。”陆观棋立在凉亭里不动,静静望着陆祈宁远去。 莫非……他动了心思。 * 祭祖验明血脉后,陆赢便下了一道诏书,昭告天下自己认回了六皇子陆惊泽。至此,陆惊泽正式在永兴宫住下,由太傅徐也与大将军杜冠甫亲自授课。 这天,徐也说起了伦理纲常。 “殿下,做人首先得明白伦理道德,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值得做,什么又不值得做,这便是做人的道理,其中又有,五伦,五常,四维,八德,待会儿老臣与殿下一一道来。”他拿着一本册子,慢悠悠地绕着书案,边走便讲。 陆惊泽端坐在书案后头,听得甚是专注认真。陆赢说他学不过陆观棋,他偏生不信。 “而这人伦关系通常分为五种,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听到这处,陆惊泽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开口问道:“老师,兄妹结合不符伦理,对不对?” “啪!”徐也手中的书册掉在了地上,他一脸震惊地望着陆惊泽,厉声道:“六皇子切莫胡言乱语,伦理纲常是万万乱不得的。在我们彧国,兄妹乱了伦理做出苟且事会被处以绞刑。” “绞刑?”陆惊泽眼神凝聚,冷言问道:“若是他们生下了孩子呢,这个孩子会如何,也会被处以绞刑么?” 徐也捡起地上的书册,灼灼地望着陆惊泽,大义凛然道,“这等违背天道之人不配活着,按理该当众处以火刑,给世人警醒。” “要处火刑啊……”陆惊泽随手翻着面前的书册,神色平淡,几乎看不出一点情绪。 “哗啦,哗啦……”书页翻动,在安静的屋内听来尤为清晰。 霎时,徐也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他忍不住看向窗外,心道,明明是艳阳天,为何背后有种森寒的凉意袭来,真真古怪。 “老师在看什么?”对方久不说话,陆惊泽便提醒了一句,“为何不继续说了?” “没看什么。老臣失态了,还请殿下恕罪。”徐也被喊回神,捏着书册继续讲课。 * 午后,陆惊泽去了冷宫看望刘云袖。 冷宫位于皇宫边缘,地势偏僻,屋瓦门墙早已破败不堪,与其他宫殿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又有大片林木挡着,最易被人遗忘。 “奴才见过六皇子。”守门的两太监正靠着大门打盹儿,听得脚步声便醒了过来,匆匆扶正帽子行礼。 “开门。”陆惊泽走上前,冷冷地吐出两字。 “是。”守门太监打开铜锁,一人一边,用力推开了生锈的大门。 “吱呀”,大门一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当即扑面而来,陆惊泽不由皱了皱眉头,撩起衣摆跨入门槛, 冷宫跟其他宫殿自是没得比,入眼之处全是残破老旧的东西,院子里杂草丛生,将原有的石头路都淹没了。 他抬起眸子,一眼看到坐在石桌子上的刘云袖,她抱着个手臂般高的木偶人,长发凌乱,面上也脏兮兮的,嘴里喃喃地念着,“孩子,屋里冷,母妃抱你出来晒晒太阳,晒晒就不冷了。” 陆惊泽站在石桥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刘云袖,望得久了,愈发想笑。 正常的母亲哪儿有不爱孩子的,即便是疯了也爱,而他的母亲却不是,他的母亲只会骂他打他。 “呵呵。”他自嘲地笑了声,大步上前,对着刘云袖喊道:“母妃,儿臣回来了。” 算起来,终究是他杀了麋鹿,不管怎么说,他都该让刘云袖见见自己的儿子。 刘淑妃慢慢抬起脸朝陆惊泽看去,浑浊的眼球蓦然亮起,如同点燃的蜡烛一般,然而不消片刻,她眼中的光芒又火速黯淡下去,暗下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陆惊泽心思几转。她这是看出来了? 刘云袖不理,他也不自找没趣,转身退了出去。 * 一连几日,陆惊泽都待在永兴宫里,学文学武。期间,许多人都来瞧过他,有送东西的,也有单纯来玩的,还有来冷嘲热讽的。 所有人都来了,唯独陆祈宁没来。至于她为何不来,他并不在意。毕竟她的出现只会让他记起自己的肮脏出生。 她不来,他还能骗骗自己,当一当刘云袖的儿子。 夜里,沐浴过后,陆惊泽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捏着那条帕子闭眼沉思。他脑中一直回响着焉谷语那晚说的梦话。 她待他好是为了利用他。 近来,他在宫里也听了不少流言,那些个太监宫女都说她与陆观棋是郎才女貌,两人不知有多登对,就连辛白欢也属意焉谷语做太子妃。 他嗤笑出声。陆观棋就是个虚伪小人,她究竟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 不知不觉中,他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愤懑地想将这帕子撕成碎片。然而最后,他将帕子收进了衣衫里。 他交叠双手枕在脑后,阴暗地想着,她既进了他的世界,岂有再出去的道理。那日郊游他便告诉过她,不该招惹他,他是给了机会的,是她自己不走,也是她要靠近他。 不走,那就待一辈子。 她喜欢陆观棋,他就杀了陆观棋,叫她再也喜欢不了。 越想越无心睡眠,陆惊泽利落地坐起身,踩着夜色出了皇宫。 * 丞相府。 临近子时,屋檐上的焉一焉二睡意颇重,不约而同地合起了眼。近来焉谷语不曾出门,也无人来找她,他们的看守便没之前紧了。 陆惊泽从后窗进入房中,刚跳下窗便觉鼻尖药味浓厚。他下意识看向药味浓厚的方向,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青瓷碗,里头还有半碗黑漆漆的汤药。 斗奴场的地牢里时常无光,他过了那么多年,在黑夜里视物自然比一般人要强。 他拿起药碗凑近鼻尖闻了闻,味道跟上回的药味不大一样。是新药。 他一直都晓得,她身上有股好闻的药味,而只有长期喝药的人才会如此。但他从来都不晓得她有什么病,她也从未提过。 如此一想,他再次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她究竟有什么病,需得长期喝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会死,他心里就跟缺了道口子似的,空荡得厉害,比听到她喊陆观棋还空荡。 永兴宫里的宫人或多或少都会提及焉谷语,他听过不少次,他们说她命好,曾有算面先生给她批言,说是近者延年益寿。 既如此,她又为何会得病。他想不通。 兴许,她只是身子弱,需要喝补药罢了,与生死无关。 陆惊泽烦躁地放下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 少女正闭着眼,呼吸均匀,瞧着像是睡熟了,嘴角却压得很紧,看样子是在做梦,且是一个不大好的梦。 他冷哼,怕是又梦到陆观棋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焉谷语喊了一句,“太子哥哥……”这回的语气跟上回不同,不是伤心,而是不敢置信。 此刻,焉谷语确实在做梦,梦到了两月后的中秋晚宴,梦到陆观棋与乌楚国的使节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她离得远,根本听不清。 “……” 陆惊泽收拢五指,紧握成拳。 “太子哥哥”,这四个字,他每听一回,心头的杀意便会重一回。他冷冷地看着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跟那个疯女人没什么两样,她们都只将他当做工具,有用则哄,无用则弃。 这个世上没人会关心他,也没人会真心待他好。 她喜欢做戏,那便做好了,只要她只对自己做戏,真心与否,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想通了,陆惊泽慢慢松开手,漫无目的地动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终于,他俯下身,用极轻极冷的语气在她耳畔说道:“你再喊一句,我就杀了陆观棋,再将他做成人彘。” “太子哥哥……”似乎与他作对一般,焉谷语又喊了一句。 陆惊泽听得呼吸都重了几分,粗暴地用手指按住焉谷语的嘴,不让她再说。碰上她娇嫩的唇瓣时,他愣了一下。 她的唇很软,比寝殿里的天丝被褥还软。 鬼使神差般地,他摩挲起了她的唇瓣。 “嗯……”睡梦中,焉谷语感觉到有东西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嘤咛一声,难受地睁开眼。 这会儿,檐上的风灯全灭了,屋内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人,但她能听到身前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至于是谁,她猜都不用猜。 她一醒,唇瓣上的手便收了回去。 “赤獒?是你么?” 面前的人不作声,那双眼睛却是雪亮无比,宛如出鞘的长剑。 焉谷语怔了怔,突然记起前几日的皇榜。他如今是皇子,有新名字了,不再是斗奴场里的赤獒,她这么喊他是大不敬。 “谷小姐……”陆惊泽眯眼看她,调子凉凉的,直言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尤其冷,冷得像是淬了冰。 焉谷语心口猛然一跳。她掀开被子下床,做了个施礼的动作,战战兢兢道:“臣女焉谷语,见过六皇子。” 她不懂,他上回既来了丞相府就该知道她是焉谷语,而不是什么谷小姐。上回不说,这回兴师问罪,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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