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明日也不必来了。表兄于观中密静数日,明日回城,本宫已同他有约了。” 身后男子静默不语,元承晚欲回身去看,却听他语气黯然道:“臣知晓了。” 他气息轻轻落在元承晚后颈处,带来痒意酥麻: “臣明日会闭门房中,绝不出现在殿下同沈公子面前。” 这话倒说的有几分惹人怜。 果然他下一步便得寸进尺道: “那么,明日一整日不得见殿下,臣现在可否摸一摸我们的小儿?” 以他二人此刻的姿势,裴时行不过抬抬手便可。 元承晚无可无不可,随口应下。 可他自是不满足于此。 裴时行扶了她的腰令她站稳,松开手中纤柔玉臂。 而后蹲身到元承晚面前,月白竹纹锦袍衣摆落到地上,他却浑不在意。 只屏息将宽大的掌落了上去。 心在这一刻也奇异地静谧下来。 掌下是一片温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一翕一舒,安稳又柔软。 裴时行唇角也随着这奇妙的韵律缓缓牵出笑意。 天边暮云悠悠,水湄处紫莼低伏,塘中红鲤轻巧曳尾,跃出波心,水声细碎叮咚,漾起一池碎金。 白玉阑干前,锦衣男子单膝跪在妻子面前,二人目光相对,并无一句话。 可画面却已是说不尽的柔婉动人。 可谁又能知,这面目俊俏的男人心中在默默同小儿说着些煞风景的话: “小儿近来没闹过你阿娘,甚好,日后也要如此懂事。 “只是你若知我是阿耶,便该为我们一家人日后的和美出些力。 “譬如明日,待你阿娘见了那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便到你作弄一番的时机了。 “最好你阿娘一靠近他,你便耍耍脾气,呕他一回。” 裴时行掌下抚着这小儿。 料想血脉感应,他若在心头同它认真讲,它也应当是能听到的。 小儿若知趣些,便该叫长公主心头一想起沈夷白便想呕哕。 话毕,他无辜抬头望向元承晚,眉眼间笑意干净: “它可真软。” 元承晚疑心他触到的并非小儿,而是她的肚腹。 但这话不必出口。 骄傲的长公主低眉俯向裴时行,浑身知觉俱在腹间那只不断传来源源热意的大掌。 青筋毕现,力道十足,曾抚在同一处,而后又深深用力摁下。 天地因这力道倏寂,而后炸响漫天璨宇星火,一路燎过她的神智。 寸草不生。 她回神,冷冷道:“裴时行,把你的手挪开。” 于是再动人的画面也在这对各怀心思的男女身上荡然无存。 兴许是小儿不愿与阿耶同流合污,翌日,裴时行并未如愿。 至少元承晚见到沈夷白时并未有发呕之感。 长公主同沈夷白约在城东崇仁坊的丰乐楼,三层相高,视野开阔,可临风把酒。 数日不见,沈夷白眉目愈发清远从容,皎若山雪。 他向来温和,待她关顾入微,此刻亦要问一道:“殿下同驸马近来可好?” 裴时行或许是不大好,但她也知客套一二句便过,并不多说。 终究各有天地,不复少时的两小无猜嫌。 “表兄预备在上京留待多时?” 他一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故纵使元承晚有这一问也不显冒犯。 沈夷白垂眼一笑:“本是无牵无挂之人,但既知殿下喜事,便待到你平安诞子我再走。” 元承晚闻言微怔,不欲回复此话,又转言问道: “表兄日后如何打算,便要一心修道,再不入俗尘么?” 她的确好奇此事。 沈氏这些年渐不复沈太妃在世时的煊赫,皇兄这些年也没有选秀的意思。 无法送家族女儿入宫承宠,诸多世家均是荣光难继。 若沈夷白愿意回归族中,继而入仕,或许沈氏还可再起盛势。 可不待回答,便听得听雨在竹帘外道了句有客至。 她提前同听雨约定过暗语。 这是大理寺的人去到府上了。 于情于理,这场面都不该缺了她这个长公主,元承晚即刻便起身。 却不料沈夷白亦执意同行。 那端事态紧急,她也不好拒绝,只好随他一道启程回府。 崇仁坊距兴庆坊有段不远不近的路,待长公主鸾驾驶至府前,大理寺众人早已列阵庭中。 正待她归来。 如今查的是驸马的账,搜寝也搜的是长公主府上的寝。 虽奉皇命在身,可眼下事无定论,纵使待会儿要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他们也必须得先向元承晚见过礼。 得贵主首肯方能动手。 元承晚迎着满庭红紫客的俯首拜礼踏上主座。 她入座后简略扫视一遍,心道此番阵仗甚大。 为首的是一身朱色公服的三品大理寺卿严道世,身后随了主簿、录事各两名,另有狱吏数十人。 倒是不见崔恪。 想必是因此人与裴时行为同年,素来又有私交,故要避一避嫌。 她唤起众人,又点了一身家常打扮的裴时行上前来。 严道世上前拱了个礼: “殿下恕罪,我等奉陛下制敕奏断公事,今日冒昧忝颜冲撞殿下,万望宽宥。待今日事毕,老夫来日定亲自向殿下伐罪。” 长公主芙蓉面上威仪赫赫,淡笑道: “严卿言重,本宫知诸位大人宵旰忧劳,只是为早日洗刷驸马嫌疑,少不得要再劳动诸位一回。” “驸马与本宫同居一殿,诸位今日定要搜的仔细,一案一几都须对着造册查个清楚,切莫留下半点疑痕。 “否则才是真正的冒犯本宫。” 她曼然起身,流光金线裙裾上凤鸟栩栩,妙目灵盼。 而后素手微抬,将裴时行挡在身后,继续道: “本宫便与驸马在庭中等候,若有传唤上前即可,诸位大人可有意见?” 这是全然维护的姿态。 裴御史华如苍松翠柏,比之身前玉芙蓉般纤柔的小女子不知高出多少。 男人身形宽阔硬朗,甚至可将她完完全全地严实覆住。 此刻却乖顺默立于长公主身后,任她抬臂为他设下一道禁制,被人牢牢护住。 严道世对上长公主身后男子的含笑一礼,忍不住口中发苦。 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人与人的差别总是如此。 他一个老朽对着长公主斟酌提心,有些人却能安然被妻子护在身后。 当真是好命男子。 大理寺卿领命而去,殿中诸人一时忙碌。 元承晚眼光平静巡视一圈,仍将目光落回到面前立着的男子身上。 不管是否是用计做戏,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却被九寺五监调查账目。 而今更是上门查对。 此事于旁人而言,或可称之为辱。 可他既做了晋阳长公主的驸马,她便断不可能由着他被人打上脸。 不管关上门来她怎么嫌弃裴时行,但在外人面前,旁人有的体面,他也得有。 但元承晚觉得,裴时行此刻唇畔的笑意就很不体面。 “你笑什么?” “殿下在大理寺诸人面前维护臣,臣心中甚是欣喜。” 他认认真真回答,眸中晶亮。 看上去竟有些傻气。 元承晚也忍不住失笑。 “殿下是否觉得,臣其实并不惹人厌烦。 又得寸进尺邀约道:“夏中花繁,臣可否斗胆,相邀殿下同行西林?” “既然知道自己斗胆还要斗?” 长公主不愿纵着他就此把尾巴翘起来: “听云她们在守着,你去将本宫的蜀扇取来,记得要上头绣了乘鸾女的那一柄。” 裴时行既得了甜头,岂会不应这位嘴硬心软的长公主,阔步昂首便跨出院外。 回程时却在院中遇着个讨人厌的青皮郎。 这还能叫修道之人么? 裴时行疑心沈夷白是被庙里的香火熏坏了脑子。 主家既有事,竟也会好意思跟着登堂入室。 但他终究好修养,在面上覆了温文的皮,上前道:“某不知沈郎君在此,多有怠慢。” 沈夷白悠悠放下茶盏: “驸马多礼,在下只是担心晚晚,这才一道跟随。” 裴时行掌背青筋因他吐出晚晚二字有一瞬紧绷。 他渐收了面上笑意,以锐利眸光逡巡过沈夷白面目。 好似林野中领地意识强烈,颇具占有欲的雄兽正目色轻慢地打量着不自量力的对手。 “殿下为我妻室,某自会顾恤妻儿,沈郎君既一心向道,便不必挂心旁人家眷。” “哦?” 沈夷白仍是平平静静的模样,似乎听不出裴时行话中的浓浓讽意: “如今日这般祸到临头,却要求助于长公主一般的顾恤么?” 青衣郎君淡笑一声,并不多言。 可惜裴时行面上无丝毫羞恼,反而一副甜蜜模样: “沈郎君正说中某的心病,殿下待某一向过分体恤,简直无微不至。 “某有时亦觉自己能独当一面,不必妻子操劳,可她总不放心。” 他似真似假叹出口气,殷切道: “沈郎君既为殿下半个兄长,不如替某劝谏一二。 “毕竟——”裴时行刻意地拖长了话音,歉意一笑: “如她这般过分疼爱夫婿,也会为某招来不少嫉妒,特别是外头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男子,眼都红透。” 锦衣郎君似乎颇为苦恼,随即捻了捻手中扇柄,对沈夷白道: “殿下还待某为她打扇,沈郎君再多坐片刻,某夫妇二人即刻便至。” 话毕转身便冷下脸色,再不多言一句。 长公主早遣人搬了两把浮雕螭纹的黄花梨玫瑰椅至庭中。 庭中有百岁之龄的金桂树,至今已是枝繁叶茂,叶声窸窣,翠盖丛中。 待至秋来,更是满树如星,影筛庭院,得千层锦绣馥郁之美。 此刻虽无桂子飘香,但安坐于嘉木荫凉下,亦得心中宁静。 她睁眸望向眼前多出来的一片阴影,却是裴时行立在她身侧,为她遮住了斜照光色。 长公主虽觉裴时行这扇子取的委实久了些,但也猜到他是遇了表兄,故不再多言。 只因眼下,她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四位主簿、录事捧册计量许久,终于合册相应,对严寺卿颔首示意。 又将四人合得的文书呈上。 这便是都对得上的意思。 严道世心中也落下块巨石。 虽他数十年来光明磊落,不曾于治狱公道上有过半点偏私之情。 但此番驸马无事,他也不必与长公主结仇,自是好事一桩。 他亲自检视过一遍,无论看到什么都始终脸面正肃,毫无失态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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