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阅示完毕,复将文册尽数上呈给元承晚。 听雨折身行礼,而后双手奉过文册,亲手递到长公主面前。 元承晚的确将此事视作一个不小的事体。 是以,哪怕此刻已知裴时行无事,她也仍轻挑娥眉,素手柔荑一页页翻过。 而后顿在其中的某一页上。 上书一行清晰墨字: “晓喻户部,裴时行于御史台中三年俸皆归入皇仓国库,不必发放;另驸马俸皆归入晋阳长公主库中,无期。” 大理寺向来严谨缜密,这份调查文册可谓毫无疏漏。 于其中十分详尽地列述了裴时行名下所有的赀产来源、地产田契并各色赏赐。 甚至包括他出生时裴氏宗族划予他名下的族田若干。 自然也就列举出他身上各项衔职的俸禄概况。 可原来不仅是她收走了他的驸马俸,皇兄还罚了他身为御史的三年俸禄。 元承晚与严道世目光对上,又慢慢移向下首那群迎上她目光,便默然低头的大理寺众吏。 看来这满庭中人如今皆知,裴时行一人竟被皇家兄妹剥削至此。 严道世等人修养极好,纵心有百感也并不在面上表露分毫。 了完公事便颇为识趣地速速告退。 待送走诸位大人,听雨也极有眼色地遣退了众人,留两位主子独处。 偌大的庭院一时只剩了裴时行与元承晚二人。 风过春庭,叶声窸窣。 “你之前怎不同我说,皇兄罚了你三年的俸?” 元承晚眯了眯眼,率先道出疑惑。 裴时行身为御史,位与三省并肩齐足,今日却受了九寺之一的大理寺盘查。 若在旁人看来,这乃是于脸面有碍的事体。 他既成了长公主府上之人,她自然会出手相护。 只是元承晚本意乃是替他撑腰。 叫众人搜查裴时行之前,都能在心底掂量掂量她的态度。 又怎知竟能有如此的意外发现。 她自知裴氏席丰履厚,族田无数,予族中子孙的族产颇多。 更何况裴时行自己为官以来得的赏赐也不少。 倘若实在不济,昔年状元郎至塘桥底下支出摊子,为京中举子亲自著出几篇时文,想来也能靠着润笔费来饱腹。 也由此,纵然当初取了他的驸马俸,她也并不担心他生活拮据。 只是乍然得知他同时被皇兄罚了一道俸—— 而且还是在这般场景下,同大理寺诸人一同得知。 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微妙。 大理寺核查结果无误,足证裴时行清白身。 好似稽考监察一事未损他颜面,却因此事而开出裴时行的账面来,倒叫众人皆在心头揣测他这驸马当的多么委屈。 简直可以说被元氏兄妹二人搜刮的干干净净。 真可谓“两袖清风”。 裴时行浑不在意: “本就是臣冒犯了殿下,陛下怎么惩罚都是臣该受的,只是三年俸而已,已然是十分的体恤优待了。” 他难得在她面前讲如此正经的话。 此刻的裴时行几乎可混入坊市间的正常人里头,以假乱真。 元承晚不语,只吊起眼梢觑着他。 似想自他面上神色来分辨话中真意。 可这心机郎君眼瞳乌黑真挚,又兼今日一身锦衣皓月,玉面俊挺。 倒是衬出他一副玉洁松贞的好模样。 再配上此刻的义正辞严—— 似乎她再露出一分疑忌,清白裴郎便要当着她的面触柱自证。 再当场剖出丹心,撒下一片碧血来。 长公主收回视线,状若不经意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让本宫帮你的?” 这便是贵主们常使的心术了。 轻淡地抛出一句话来,既要探明下位者的思虑谋求,又可观其态势及衷曲。 一语便探出脉络。 裴时行闻言,沉默片刻。 继而恭敬应道: “殿下不必担忧,严寺卿治下极严,且九寺五监均有成法,诸有司绝不可将断案理事的内情泄露于人。 故而今日臣被殿下罚俸一事,绝不会有人在明面上挑出。” 听上去好似答非所问,实则也的确是曲解长公主的意思。 这话里的每一寸都在极力劝谏她放下忧虑。 面上毫无怨怼之色的男人拱手示礼,眼中却有促狭笑意一闪而过。 果不出他所料—— 下一刻便见长公主柳眉倒竖,眼波嗔怒地横眼一刀。 长公主自认仁慈怀善,眼下愿意给他递一个台阶。只消裴时行此刻说一句,她便顺理成章将收回的驸马俸禄予他去。 岂料这人心地偏狭,竟把她的好心过问视作心虚作态。 当她是侵吞盘剥过驸马后,还忧心在外头损了名声的荒唐人么? 他竟敢在心中将她视作这般形象! 元承晚的眉愈蹙愈紧。 裴时行眼中笑意也越发浓厚。 见把人逗的火候差不多,男人终于收起面上好整以暇的调侃之色,从善如流道: “臣忝颜领一份驸马俸,本就是托殿下之福,这笔俸禄也该花用在妻儿身上。 “若这俸禄能化得殿下鬓边一支钗,臣便心满意足。”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只是未来三年,便要委屈殿下为我们一家多出些力了。” 这话若能得了应肯,便又是一重保险。 保他未来三年都稳居驸马之位不倒。 元承晚以同样真挚的笑意回视他: “你放心,长公主府绝不会短你一口吃喝。 “便是有一日,你我一别两宽,只要裴卿有所求,念在今日情分,本宫也会予卿一杯汤羹。” 长公主笑脸盈盈,全然不似口中话语这般刻薄: “不过卿之惊才绝艳,可堪轹古切今,当也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地步。” 她终于回过味儿来。 裴时行方才故意重提被她罚俸一事,而后又在话中牵扯劳什子二十四司成法,本意不过是为调侃她。 既是如此,她此刻又如何会入他所谓“三年”的话中陷阱。 裴氏子,当真是狡诈卑劣、诡计多端。 裴时行未能得到想要的答复,却也不急: “民间有句俗语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自会努力,争取与殿下多做几日夫妻。” 他粲然一笑,俊面因这明朗笑意而卓然生华: “如此,纵是一日减一恩,至少到臣老死那日,也要有余恩在,好分得殿下的一杯汤羹。” “好呀!” 长公主美目盼兮,回视他道: “本宫的釜甑足够大,便是予你一杯汤羹又何妨。” “若得殿下恩赐雨露,必是甘之如饴,涓滴不愿弃。” 他含笑凝住她面孔,喉音微哑。 元承晚还欲说些什么,被七情所挟的头脑却倏然记起被遗忘多时的沈夷白。 他方才是随了她一同回府的,她却只来得及顾了裴时行这个厚颜无耻的惹祸精。 当即便决断,要去前殿寻沈夷白。 怎料孕中肌酸骨软,元承晚撑着扶手起身时竟觉脚底下软了一瞬。 她心口一提。 可身子却一时失了稳准,几乎来不及抓扶住桌角便要跌在地上。 好在裴时行一早便将全副心神留意于她。 方才见她起势便上前半步,出手迅若雷霆电光之势,一手紧搀她臂,另一只手险险扶住她背。 幸而无事。 裴时行自骤然紧压的肺腑里颤颤长出口气,只觉心肺尚有被细密针尖刺痛的惊惶之感。 他一瞬便觉遍身都出了冷汗。 此时将人稳稳扣进怀里,犹觉惊魂未定。 驸马爷青筋突显的大掌一下下抚拍着怀中人肩背,另一只手攥的死死。 可他手上下了力,脚下的步子也好似要在原地生根。 似乎意欲要同那棵金桂树一般,在此方庭院站到天荒地老。 满心满眼的惊惧与醋意便是灌溉他的最佳养料,令裴时行此刻得以迅速将根基深入地下,盘稳固牢。 寸步不动。 掌中比他的手小了整一圈的柔荑软若无骨。 他一手便将她安稳地包裹住。 二人紧贴一处,男人坚硬的胸膛感受着她柔软身躯的每一次吐纳。 终觉翻波涌海的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裴时行真觉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明明已经龇出尖牙,低啸摄人,又一早便释出利爪跃跃欲动。 可等他真的顺从地伸出手去,她却把团团的小爪子交到他手里来。 嘴硬心软的小狸奴早收起了利爪,只将粉嫩柔软的爪垫无害地露出。 一并露出的,还有她方才自他手里抓住的一粒糖。 口里却还要骄矜地不饶人。 真想咬上她一口。 他终是在心头无奈叹出口气。 然后遂了长公主之意,扶她一同去见那讨人厌的青皮郎。 二人一同绕出须弥座波涛云海燕尾枋影壁,不欲通传,打算径直自此地去往前殿。 在经过垂花院门高约三尺的石槛时,长公主正轻提了裙裾,垂眸留神,预备小心跨过去。 不料身旁的裴时行却忽提了她的腰。 一力便轻轻松松将臂弯中的女子揽过了这高高的门槛。 元承晚只觉身子轻了一瞬,而后双脚才又安稳地落回实地。 她脚下一滞。 然后摁住裴时行劲瘦却结实的小臂,立在原处反应了一息。 这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 裴时行好似拎一个孩童一般,那般轻巧便将她拎过了门槛。 端庄的长公主素来雍容闲雅,行止间仪态万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元承晚一时恼的双颊生红,恨恨落掌打下裴时行的手。 下一刻又眼神飞刀含霜,怒斥出一句粗鲁。 沈夷白主动步出院中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打闹场景。 姿容妙然的男子面上笑意未改,却凤眼微垂,眸色渐深。 他在原地顿住。 直到元承晚终于发现此间第三个人的存在,方才继续上前。 沈夷白只作寻常,好似适才并未撞见什么。 他笑言道:“殿下终于忙完,在下可是将殿下今季珍藏的曾侯银剑都喝去不少。” 待客不周,长公主此刻亦有些赧然:“今日是我不好,表兄莫要见怪才是。” 沈夷白目光包容,一如昔年宫中清风朗月的沈家小郎君。 他淡笑道:“如何责怪?你日日都有这许多事情待要操持,我本就帮不上忙,还谈何苛责。” 这话里有心疼,更有些责怪裴时行不争气的意味。 长公主面上笑容凝了凝,并未多言。 裴时行方才只作自己耳聋眼瞎,老实地扶住元承晚立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这二人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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