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闻言却率先出口道: “表兄既早已寄情物外,便不劳你忧心殿下。” 沈夷白低眸讪然一笑,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中不妥。 柔顺认错道:“驸马说的极是,是在下无礼。” 裴时行心头暗道不妙。 这不正是他前次故意作出,而后也引得她垂怜的模样。 从前在玉京楼见识过死缠烂打的白蛾子不算,岂料世间还有一等男子惯会装相,专爱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遭人欺辱的凄凉相。 说的便是沈夷白。 可他区区不才,乃是大周朝天正四年盛名煊赫的状元郎。 平生最擅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裴时行不甘落后似的上前半步,语气黯然切切道:“不。这怎能怪表兄。 “是某无能且无礼。力不胜任于公事不说,还劳殿下为某忧心。 “如今更是愚鲁莽撞,妄自出言得罪表兄。” 驸马终于露出了自惭无比的懊恼神情。 仿佛适才无外人在时,他在元承晚面前的淡泊从容只是强撑粉饰之态。 可假的又怎能做真,他此刻终究是被沈夷白的话给刺中内心隐痛。 一时粉墨俱碎。 精致彩塑之下露出斑驳木胎。 驸马爷残损的自尊被人一览无余。 丰姿冠玉的两个男子齐齐垂眸作凄惶状。 元承晚只觉三人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十分奇异古怪。 她虽犹疑裴时行的自尊是否这般脆弱,可内外有差,自然要先顾好远来之客: “表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知表兄关切,心下亦是十分感动。” 长公主眼波轻柔: “其实本宫哪里算得上操劳,表兄这些年跋涉千山,在我这等俗人眼里才叫辛劳呢。 “表兄不必挂心本宫,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却听得裴时行插嘴道:“殿下此话差矣。” 不待众人咂摸元承晚话中意味,驸马继续出言为沈夷白分辩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表兄遨游于无穷天地,我等俗人怎可妄自揣测他无为自化,同隐世逸人神交之乐。” 他面上神色是十足十的虔诚向往。 可下一刻,又摇头蹙眉道:“某说的亦算不得准。 驸马笑意温润,薄唇轻吐出诛心字句: “表兄便是表兄,此生都是无法变成池中鱼的。” 沈夷白始终合袖含笑,持住一副仙风道骨的出世姿态。 仿佛并未听出裴时行言外之意。 待对方话毕,他泰然对上裴时行的目光,也并不多言。 元承晚虽不知他二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唱的又是哪一出好戏。 可她并不痴傻,这二人之间言语机锋不断,若再酝酿下去,恐怕便要擦出火星子了。 长公主忽低呼一声。 那两个男子齐齐侧眸望来。 她撑住裴时行搀扶的手,而后抚了抚已颇显孕相的小腹,柔声歉然道: “表兄莫怪,这无赖小儿又在闹了,我腹中疼痛,先去歇息一会儿。” 沈夷白听懂了她的意思,虽心有担忧,却仍然识趣告退。 他修养极佳,连对着裴时行拱手道别时都望不出丝毫愠怒。 裴时行亦平平静静,装的一副从容好模样。 可待再回过头来,望长公主竟仍是娥眉蹙紧,难道腹痛并非她作伪的借口? 裴时行登时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 慌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这便要大步回殿,宣府医来瞧。 元承晚顺从地被他抱着,勾紧了驸马的脖颈。 待走出几步,她在一片摇晃的视线中仰望着裴时行清晰利落的下颌,终于悄声道: “本宫不疼,放我下来。” 裴时行浑身一懈,脚步滞住。 男人周身韧薄有力的肌肉都随怀中软玉的一句话而镇静下来。 却未敢放松抱她的力道。 他将人往自己胸口紧了紧。 而后低眸,冷冷睨向怀中人。 白皙颈项间的喉结因吞咽而轻滚,下一刻却又死死抿住唇角。 这副模样,好似方才不是他慌的主动抱起人,却是她自个儿跳到他这个贞洁烈男身上来的。 长公主目色游移,难得略有心虚之感,轻轻翘了翘脚,示意他放下自己。 “呵。” 裴时行自喉间冷笑一声,轻手轻脚放她落地。 言间几分气郁幽怨:“你总拿孩儿吓我。” “你也只关心孩儿啊。” 裴时行立时被这一句气得喉头发闷。 他咬牙别开脸去,再不愿望一眼这没有心肝的坏女子。 下一刻却又怒极反笑。 眸若寒星的俊朗男子回眸,话音冷沉道: “不然呢,不关心孩儿,去关心殿下的异姓表兄吗?” “……” 元承晚一时气结失语。 可见男子骨头轻,惯不得。 如裴时行这般时而涎皮赖脸时而气性十足的男子便更是如此。 否则等闲便要叫他寻着机会蹬鼻子上脸。 长公主悟出至理,痛定思痛。 隔日便递牌子进了宫,再不愿望见这贱人的脸酸模样。 谢韫知她入宫,一早便在千秋殿备下各色小食茶点。 元承晚一眼望去,俱是合宜妊妇体质,又对她口味的点心。 足见其用心。 她方才由皇后身边的女官延引入殿时,恰见皇嫂正凝神垂眸于手中绣活儿。 谢韫从前在闺中时,女红便极为出色,每一处针脚都密实平整。 见了元承晚入内,她放下手头针线,笑望着来人上前。 皇后生性娟静,不见外命妇时,都作素妆打扮。 不同于元承晚的锦簇光艳,似谢韫这般柔美的女子,需得于静和平流中方嗅得沁人清芬。 一丝多余的点染装饰在她身上都会成为累赘。 她素来贤德驯良,今日亦是因听闻元承晚克扣驸马一事,这才特地诏她来。 是有话要交代的意思。 “狸狸克扣驸马俸禄一事,做的不妥。” 谢韫温婉眼眸中难得显出谴责之意: “《女戒》有云: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 “驸马身为男子,又被陛下擢官任职,在外更需讲究威仪,你却叫克扣一事为大理寺诸卿所知。 “这叫驸马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起头来?” 这消息被捂得密密实实,皇嫂又怎会得知? 元承晚闻言微诧。 下一刻却不禁在心头暗骂皇兄—— 定是他将大理寺的律表中所奏说与了皇嫂。 有些人好好一个皇帝,面上威势十足;可谁又能料到,其人背地里对着妻子,竟能如此多口多舌。 长公主面无愧色:“我为君,他为臣,罚便罚了。” 朝中上下多少臣工被罚过俸,也没见哪位大人的脸皮同俸禄一起掉到地上来。 谢韫目色含笑,无奈轻叹道: “可他在外为臣,关上门来,你二人便是夫妻,纵不讲夫为妻纲,他终归是男子,狸狸该多顾着他的面子些。” 她轻声道:“便是你皇兄,御宇登极,震服四海,谁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依你说,论及在外头受的尊奉趋迎,再没有比陛下更多的了。 “可做回夫妻,无论他在外头受的风光够不够,为人妻子的,还是需的多多哄着他,让着他些。” 元承晚听的暗暗挑眉,只觉皇兄的日子实在安逸的过分。 她忽然对裴时行一日胜过一日的刁蛮习性释然。 日日面对着皇兄这般好命男子,也难怪那男人嫉妒得两眼发绿,如今也敢跟她闹起来了。 可长公主却以为,皇兄如今受着皇嫂诸多的哄与让,绝不因亦不该因为他是男子。 而是因了他头上冠冕辉煌,因了陛下二字。 可这话自然不该直说。 她眼瞳透彻,灵动神飞。 忽然发问:“皇嫂,你说,男子可是比女子脆弱?” 谢韫老实地摇头。 家塾里的先生一早便有过训导,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男子刚强,女子自应当视夫如天。 此天之道也。 “既是不弱于女子,那何须要女子俯就他们?”长公主接续发问。 还被写入规训,要她们处处小心呵护男子。 她扬眉一笑,不以为然道:“皇嫂放心,他们碎不了。” 尤其有一等男子,面皮奇厚,更是无比顽强。 “可这是天道,”谢韫犹疑道,“生来便是如此,哪有什么碎不碎的……” 长公主捻了块奶酥糕,却并不入口: “皇嫂愿意如此待皇兄,我身为妹妹十分感念。但那是因为皇嫂好性儿。 “皇兄亦是有幸,得你同他鸿案相庄,可谓天般地配。” 但她与裴时行才不是这般。 长公主微微一笑,咽下后半句。 她又将目光投向谢韫,这位皇嫂才貌俱佳,亦堪得国母风仪。 唯有一处不美,便是她实在太过柔软了。 “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元承晚字字诚挚又认真。 而后眼神恳切道:“比我二十年来见到的许多人都好。 “那等被你视之为天的男子,要我说来,与你提鞋也是不配的。” “他们不是天,更一点儿也不脆弱,所以皇嫂不必如此。” 谢韫乌黑眼瞳愈发柔和下去。 这位肆意放旷的小姑总能予她万般精彩。 她此刻亦不禁低眉合思。 究竟为何?为何书中要说男子强于女子,贵女子一等,乃是女子的天。 可又是为何,为何女子就应当处处俯就、照料他们,方方面面算无遗策。 闺训书中恨不得对女子耳提面命,好似一处未能顾好男子之身心,他们便会脆弱凋萎。 若当真是天,农人依四时之序耕种劳作,以天为依准,靠天得一口饭吃。 这才是自然天道。 哪里有反过来,要“农人”去处处呵护,悉心照料“天”的呢? 谢韫微微出神。 而后为自己忽起的这一丝芜杂思绪所扰,一时失笑。 殿角处错金群山嶂博山炉中并未燃香,想必是缘长公主有孕之故。 可风过廊檐,帘栊披拂,亦有幽远宁静的爽然。 二女默然之间,似有清风拂面,香远益清。 “你总有你的道理,”谢韫终于摇头失笑道,“皇嫂总说不过你。” 她的确每一次都说不过这个小姑。 但谢韫从不觉沮丧,亦不会如姨母一般视之为忤,恨不能诛之为快。 反而隐隐有欣赏,甚或是渴求之感。 渴求? 她的心莫名跳的快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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