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是令他清清楚楚记到了如今。 她濯足握发,放歌林间,而后还不小心捉了个小毛贼。 裴时行亲眼见她故作严厉地板起面孔,教训了那个偷拿点心的小童子。 可之后却又将所有吃食都予了那个孩童,派人护送着他归家。 裴时行向前的十九年人生里从未留意过这般女子。 恣意又自由无拘,好似天边的云一般捉摸不住;一颦一笑却又是张扬妩艳的,不由分说便落在他心上。 令人不自觉便想将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慢慢的,嘴角也莫名牵起弧度。 她如今恰好在他们初遇之时他的年岁。 那个自河东入京,而后曾暂憩于西林的裴时行,方方遇到她时,亦是十九岁的年纪。 原本以为此生已注定是不会有因果的机缘难测,可幸好幸好,他们终究走到了一处。 若上天见怜,便叫她少受些苦难,快快顺利诞下他们的孩儿罢。 “哇啊——” 房内响起一声无比稚弱却又无比响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将裴时行所有思绪划破。 头脑中是一片屏除五感的空白。 下一刻,是孩儿声声有力的哭喊将他拽回人间。 裴时行听得许多喜气洋洋的声音齐齐涌入他的头脑: “殿下生啦,是个健壮的小郡主!” 男人满目热泪地抬眼,悠悠望去。 是时时已向晚,漫天霞光流云畅心所欲地铺满整个天际,黄气抱日,五彩祥云悠游自在。 正是经年掠影,向前所未能拥有的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生了(二) 元承晚只觉得此身前所未有的轻盈无拘, 仿佛有流云拂身,锦衣当风,恍若天衣加身, 重不过六铢。 她点足而前,入目皆是一片缥缈美景。 烟云鲜媚, 百花生香, 襄岸夷途处有巍然拔地的楼阁台榭,每一角都精致细造,极尽雕梁画栋的华美。 再步上前去,是一片辽而无垠的草野,天边霞光辉映, 鸾鹤孔雀共同徘徊谐飞于此。 一只灵气四溢的鹿正澄澄地望住她, 而后四蹄生风奔突而去。 元承晚随着那金色神鹿入得此间,却见一个青年美妇正候她多时, 此刻笑吟吟望来。 她额面上贴了秀致的珍珠箔, 堆云高髻雍容丰美,金钗博髻, 身上华服美衣之盛, 仿佛神女织就的无缝天衣, 世所未见。 元承晚不觉诧异, 亦未因这等奇诡瑰幻之境而生出畏惧之心。 她眼睁睁望着那妇人朝她招手, 几乎就要身随心动地奔入她怀中。 这人同长明灯后供奉的画像生的一模一样。 是她的阿娘啊。 “狸狸,是我的狸狸吗?” 美妇笑得弯起一双眸,率先开了口:“我的狸狸都长大了啊, 生的如此动人。” “娘。” 元承晚微微哽咽。 再不管不顾什么皇家仪范, 颤颤朝着母亲唤出了那个万分陌生, 却又已在她心头响过千万遍的称呼。 美妇应声, 上前将女儿拥在怀中,轻轻拍抚。 元承晚埋在娘亲怀中,悄悄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 同她设想中的一模一样,柔软又芬芳,是世间的母亲身上特有的,可令她的孩儿无比安心的气息。 “狸狸,我的好姑娘,这些年你过的委屈了。” “不委屈的,”她口里说着不委屈,却还是忍不住包了满眶眼泪,“阿娘,我同哥哥为您报仇了,您的两个孩子为您手刃了仇人。” “阿娘,您能不能回来陪着我……” 那美妇恍如未觉女儿的激动,手上仍是轻软又熨帖的温度。 她唇畔笑意同慈和的眼神一般,是潺潺如水的柔软: “阿娘知晓的,我的狸狸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阿娘骄傲极了。” 她这么说着,却好似并未听到女儿的渴求,并不回答。 只故作凶狠地肃了神色: “你那阿兄是个坏的,竟敢这么逼迫算计你。” “狸狸别怕,等阿娘入他的梦,去好好吓他一吓!” 元承晚听着阿娘这般话语,满腔酸楚一时都被冲淡,忍不住破涕为笑: “哥哥也不容易的,阿娘,我不怪他了。” 美妇蹙眉轻叹,抬起一片轻软若流云的衣袖,轻轻拭去女儿粉面泪痕: “怎能不怪,你是阿娘的小姑娘,是阿娘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生下的小狸狸,凭什么要受他的欺负算计。” 元承晚更深地埋进阿娘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温暖。 可听到这里,她才仿佛忆起什么,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却被死死压制在记忆深处。 良久,她头脑中终于透出一丝灵光,喃喃道: “阿娘,我也做阿娘了,我也有我的小姑娘了。” 美妇拊掌而笑,语气快活又婉转: “当真呀?好好好,狸狸果真是长大了,那你家小姑娘不知有没有随了你的模样,生的像谁……” “对了,”她轻轻蹙了娥眉,母女二人仿佛就是一般神态,“你嫁的人是谁,哪来的小子?” 元承晚亦蹙眉深思了一会儿,目色迷茫又无助:“有些记不起来了。” “不过阿娘,” 这倒是她牢牢记刻在脑海的,元承晚认真地抬眼说道:“他很坏的。” 美妇厉了神色,柳眉倒竖。 “不过他也挺好的……” “会给我讲道理,总想做我的夫子;会给我和小姑娘念书,会保护我,下值归家时,会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母亲安静听着女儿的话语,神色柔和,唇畔渐渐勾起了然的笑意。 “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似的,喜欢冲人撒娇。” 还总像个狗儿似的,喜欢埋头钻到她的颈窝里,呵出的气酥痒无比。 元承晚也莫名笑了起来。 “还喜欢作出一副委屈不理人的模样—— 可他还是很好哄的,随便哄哄就成。” 她的话音渐渐缓下来,似乎仍是忘了什么事。 美妇眼中笑意如浮光,柔声提点女儿道: “那你呢,狸狸喜欢他吗?” 元承晚剔透的眸子微微睁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可以在长辈面前肆无忌惮地露出小儿女神态,搂了阿娘的腰,避过了这个问题。 却又好似在替谁找补似的,多说了一句: “阿娘,其实他挺好的。对了,他可聪明了。” “我的狸狸才是最聪明的,”美妇抚上她的发顶,叹声道,“是那小子有幸才得了狸狸。” 元承晚在母亲一下下的拍抚中渐渐感受到倦意,仿佛重回子宫一般的安然。 “阿娘,我困了。” “那便靠着阿娘睡一会儿。” “好。”她当真在阿娘怀中成了个孩子,连话音都变得甜软。 可身上的痛感却一阵强过一阵,像是什么可怕的手,要拖着她将她拽到什么地方。 元承晚惊诧地低眸,却见连阿娘也在推她: “狸狸,快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听,那臭小子在唤你哪,你现在可忆起他的名字了? “你放不下他,也放不下你们的小姑娘,快回吧。” 她死死拽住阿娘的袖袂,可还是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双眸最后映出的是阿娘仙姿飘洒的背影。 阿娘甚至不愿再让她望一眼自己的面容,元承晚心头蓄了些悲伤。 可张开眸子,身上痛感隐隐,她对上了另一双更为悲伤的眼眸。 是裴时行。 他换了干净的衣物,发冠束的一丝不苟,可眸子里几乎要溢出的惧痛,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狼狈。 裴时行前夜匆匆赶回,不知自己在院中站了几个时辰,才听得房内传出喜讯。 可未及他浑身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未及他将目光触及那个柔软粉嫩的襁褓,便见元承晚面色煞白。 她正慢慢阖住的双眸仿佛一幕幕被放缓落下的刀子,将裴时行本就脆弱的神经绞得血肉模糊。 此刻的她几乎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每一瓣花叶上都覆了无力回天的冰霜。 他几乎是凄厉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傅姆嬷嬷们被他惊了一瞬,都安慰说长公主这是生产太累了,一时晕厥了过去。 可他一刻不离地守在她榻边,却生生等了两个日夜。 直到此刻才终于等到那双琥珀般流丽的眼眸重新张开。 她总不醒,府上的其他人也渐渐感知到了异样,一片惊惶之中,太医署的人来探遍都探不出什么异症。 裴时行先是焦急,而后是痛苦怨愤,可这么一刻刻等下去,他渐觉自己已经颓然无力。 已经感知不到什么悲伤抑或无助的情绪。 他整个人漠的像一柄霜剑,却又淡的似一缕魂魄,只是昼夜不合眼地守着她,一声声唤她归来。 狸狸,狸狸,一声比一声柔,听的人耳心子都要酥麻。 却空落落地荡在室内,而后化作无形的丝线绞在他自己心头。 令他痛苦不堪。 裴时行想元承晚总不至于残忍如斯。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好不容易心意相通,眼下又多了个小姑娘。 是他们两人血脉交融出的小人儿。 她即便对他狠心,当也舍不得抛下自己费去半条命才生下的女儿。 “裴时行。” 二人安静地凝望彼此,是她首先对着这个满目热泪的男人说了第一句话。 “我喜欢你。” 却是一句令他浑身血液都开始狂喜鼓噪的话语。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元承晚对他的第一次如此正式又如此直白柔情的表白。 裴时行眉心动了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哽咽,柔声回她: “我也喜欢你。” 长公主躺在枕上,雪白的面上仍是虚弱之色,却故意道: “我更喜欢你。” “那多谢殿下更喜欢我。” 他还是很坏,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亦不肯像旁的郎君一般,执起她的手,深情道出一句我才更喜欢你。 竟是到了这时候都不愿意同她说一句软话。 裴时行的确有意。 他有意让她留有牵挂,有意不在此刻满足她的所有心愿。 男人攥紧了她的手,感受着掌心慢慢温暖,直至她整个人都暖到令他心安的温度: “元承晚,你答应过我的,所以如果你再敢抛下我,再敢这么吓我的话,我会恨死你,永远都不再原谅你。” 长公主如瀑青丝委了满枕,羽睫颤颤,难得听到他这般幼稚话语。 却仍是愿意轻哄他: “好,我不会抛下你的,如果真的要死,我带你一起走。” “好。” 裴时行也望着她笑,二人眼中光彩熠熠,却只有他是因了满眼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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