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最乐见这等局面的,是自己这个次子! 眼下这副寂静无声的场面委实尴尬,封太后脑中旋转了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开了口。 “把郑王手里的泥偶呈上来。”她的脸色肃穆着,“教老身仔细瞧瞧。” 张内人轻缓着走至郑王的眼前,仔细地将桌案上的泥偶娃娃拿起,奉给了太后。 封太后低头端看,泥偶颜色鲜亮,从泥偶娃娃的五官眉眼、穿着打扮来瞧,这必定不是玉婆娑那位待诏娘子的手笔。 那位待诏娘子所制的泥偶娃娃,脸型偏短圆,或娇憨或柔美,身形娇小纤细,穿着打扮也是时兴的款式,裙衫的颜色都是清清淡淡,一如青瓷的清雅静谧。 而眼前手里的泥偶,则同市面上流行的磨喝乐大差不差,各个憨态可掬,造型逗趣儿,五官也同福娃娃似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才百天的童子。 衣衫的颜色呢,更是鲜亮无比,大红大绿喧嚣热闹,瞧上去喜庆有福气。 她将泥偶翻转了过来,只看肩背后刻着的小字,“李合月”三个字映入了眼帘。 封太后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同身旁的张内人对看一眼。 这个名字,方才从二哥儿、官家的口中说出来时,她的心神只在泥偶被换的震惊里,反倒对这三个字没什么感觉,此时亲眼所见了,登时就想了起来。 李合月,是玉婆娑那位文雅温柔的待诏小娘子。 除非这小娘子失心疯了,才会将写着自己名字的泥偶替换进来——这可是死罪! 封太后已知此事被做了局,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官家赵临简,向下压了压自己怒火。 “此事关乎郑王终身,老身还要多加确认。”她抬起下巴,示意张内人去取金丝楠木上的两只托盘,“拿来看看。” 张内人领命,正欲提脚之时,却听官家悠悠一声,让她的脚步顿在当场。 “娘娘,买定离手,落子无悔。此言犹在耳边,若是轻易反悔,恐怕有些儿戏了。” 赵临简此时收起了眼睛里的轻蔑,换了苦口婆心的口吻,他转向赵衡意,捕捉到了侄子眉宇间的蹙紧,不免心中痛快,面上却不显,“二哥儿贵为亲王,日后前途无量,还是要言出必行才是。” 一句前途无量倒是让封太后的心神晃了一下。 官家这句话,说在群臣面前,大有深意,倒像是在给二哥儿吃了个定心丸:你若是能咽下这口气,生吞了这份委屈,往后这帝位就是你赵衡意的。 张内人觑向圣人,封太后的手捏在搭脑上,好一阵用劲,方才压下了情绪。 “收回去。” 张内人领命,将两只托盘上端起来,往殿后而去。 一直缄默着的群臣这时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圣人将泥偶收下去,显是默认了这个结果,只是不知郑王殿下他会不会…… 果然,在张内人走进殿后的这一刻,郑王赵衡意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重重地搁在了桌案上,抬头向着官家,嗓音里似乎藏着怒意。 “……若臣执意不从呢?” 他的反问直击官家面门,在赵临简看来,自家这个侄子在这一刻果然沉不住气了。 不从? 自然是不从的。 倘或他赵临简是他,天皇贵胄、千岁殿下,被人安排了一个门第卑微如草芥的妻子,那定是要闹将起来的。 可他敢吗? 成王败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仗着兄长嫡亲长子的身份,也配同他争帝位?要知道,兄长打下这江山时,他赵临简可没少出力,赵衡意这狂妄小子凭什么和他争? 还想当未来的天下之主?做梦! 他此刻越不服,赵临简心里就越发痛快,只觉得此时四肢百骸都舒爽起来,通体轻松,他居高临下地看向赵衡意,转换了慈祥的眼神。 “……孝贞王皇后,出身前朝右千牛卫率府率,也不过七品而已。太上官家都不在意官阶门第,二哥儿乃是太上官家与孝贞王皇后的嫡亲长子,说话前,还要多加斟酌。” 提到了太上官家,群臣皆将头又低下去两分。 官家此刻将高祖与孝贞皇后搬出来,郑王殿下倘或再要不从,恐怕就要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了。 赵临简心里的得意快要忍耐不住了,为了掩饰,只将手里的茶盏端起,搁在唇边品了品,氤氲的茶雾向上升腾,遮住了他眼底的蔑笑。 他从茶雾里看赵衡意,但见这小子眉头紧锁,手中的酒盏快要捏碎了吧。 据他所知,赵衡意甚少饮酒,可此时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已然吃了三盏酒了,可见他此时天大的憋屈。 封太后在一旁心中苦闷,又是忧心又是后悔,听见官家将长子与长媳搬出来说,她难免心中痛极,开口轻呼了一声二哥儿,语声微颤,听在群臣的耳朵里,都觉出太后的左右为难来。 慈宁殿里的气氛诡异着、尴尬着,任谁都能看出官家与郑王殿下之间的僵持,好在这气氛不过三两息,便听有一声酒盏落地时的碎裂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赵临简眼见着自家亲侄子砸了酒盏,面色陡然一变,好在下一刻,这小子便走至他的面前,向着他与圣人,深深躬身,声音低低。 “臣,唯命是从。” 他的这一句唯命是从,听在赵临简的耳中,简直是颓废之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衡意,努力装出了长辈的温慈口吻。 “窦显恩,拿执笔来。”他兴致高涨,“朕要亲自为二哥儿拟旨。” 群臣这个时候方松懈了心神,代国公头一个开言恭贺道:“恭喜圣人、官家喜得佳妇,恭喜郑王殿下天缘奇遇,命定终身!” 大殿里的气氛热闹起来,群臣笑着上前恭贺,郑王赵衡意耳听得代国公的恭贺,眉头微蹙着,低声重复了一遍代国公的祝词。 “天缘奇遇……命定终身。” 赵临简此刻接过了天子万年笔,蘸饱了墨汁,正打算落笔时,将赵衡意的这几句低言收入了耳中,他低着头嗤笑一声,落笔。 “门下:郑王赵衡意肱骨之臣,朕爱若如子,圣人亦爱甚,今日天定开封府军巡使之甥女李合月为郑王妃。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他潇潇洒洒写了几行,待墨汁干了之后,扬起来给群臣看,又唤参知政事寇海望上前。 “寇参政既在此,速速掏出相印。盖章盖章!” 寇海望的面色就有些尴尬。 官家形事粗犷,根本不顾圣旨应该先由中书省知制诰拟定,再呈递给官家,最后才盖印宣发的规定,自顾自地拟定了。 他甚至都没派人去调查这李合月的来历,也没有打算传旨叫那位开封府八品军巡使入大内觐见,便迫不及待地要把这门极为不匹配的婚事,强行做实。 太过着急,会显出猴子捞月的蠢相来。 寇海望不动声色地领旨,自去官家的身侧,恭敬着盖上了中书省的大印,方捧起宣读。 他宣读圣旨时,注意到郑王殿下的神情,眉头蹙紧,薄唇轻珉,可眼神却是平静的,有种温良如月的安宁。 寇海望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忖着:也许正是这一次一次的蹉跎,才能让从前那个冷冽凌厉的少年,蜕变成如今清澹和悦的模样。 待郑王殿下领旨之后,内官将圣旨接过,即刻就要领人出宫,去搜寻这天缘奇遇的主人公,似乎一切尘埃落定,然而除了官家,好像人人的心绪都不是最佳。 封太后知道那名叫李合月的小娘子就在宫中,可此时孙儿的神情无比冷寂,她生怕他再起波澜,这便缄默着,索性将此事暂且按下。 好在鼓乐适时响了起来,宫娥鱼贯而入,在每人的面前摆上精美的餐食美酒,倒是减轻了几分殿堂里的冷寂。 赵临简早就不耐同群臣寒暄,他此行的目的已达成——朝野民间认定的太子,将要迎娶一位出身卑微的太子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人人都知道是他做的手脚又如何?圣人知道又如何? 他才是天下的主人,他想如何就如何。大家都来看看,即便是堂堂的亲王千岁,还不是乖乖入局,甘心受他的羞辱? 赵临简离去了,封太后也借故头疼往寝殿歇了,郑王闷不做声地吃酒,热闹的鼓乐下,殿堂依然是冷漠的。 只有一个地方是热闹的。 西暖阁的贵女们将才闹翻了天,惹得五六名内官跪地求饶,低声喊着姑奶奶,都没能让她们的声音低下去。 好在宿国公主赵芳芷进来了,她原在后殿里逗猫儿,二哥却派人叫她去西暖阁,她平日里最听他的话,这便立刻来了。 在路上又遇见了来传李合月觐见的的张内人,宿国公主索性一起揽下了。 她虽才十一岁,却已然有着天生的天家气度,只拿眼神冷冷地扫过,一众贵女便噤了声,只将一张张挂着薄怒的脸看着公主。 “这里六位贵女,皆是圣人纸簿上记下名号的,人人都做了画像,捏了磨喝乐娃娃——李合月是哪里冒出来的加塞货?” “说的是!倘或指名道姓地选也便罢了,将咱们诓到这里来,又画像又造像,好一阵折腾,到头来选了个咱们之外的人!总归是要有个说法吧?” “李合月是谁?莫不是比公主殿下的来头还要大?竟能公然加塞进去,怎么,打量咱们都是贫贱人家,好欺负?” 贵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是轻的,可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显著的怒气。 宿国公主往贵女们的身后看过去,只见那位做泥偶的待诏小娘子正安静地坐在窗下,一双黑瞳仁极大的眼睛惶惑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不安的样子,有种孱弱而无助的美,像是泥沼里开出来的花。 贵女们只知道这位善制泥偶的小娘子姓李,无人关心她叫什么,也无人想同她交朋友,以至于尘埃落定了,她们却还不知道这即将成为郑王妃的小娘子,就在她们的身边安静地坐着。 “李娘子。”公主的视线越过众贵女,慢慢地落在李合月的身上,“同本公主走吧。” 众贵女闻言,都将奇怪的眼神投射到李合月的身上,钱清施方才对李合月一阵羞辱谩骂,此刻听见公主唤她,顿起疑窦,看着李合月逼问起来 “殿下为何唤她?她是谁?” 李合月站起身,一阵无措,无法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 倒是宿国公主冷冷地扫了钱清施一眼,“她是谁,同你有什么干系?” 公主虽年幼,可到底有天家的气势在,钱清施被公主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只低低说道,“臣女还以为她就是李合月……” 自己的名字又再一次被提起,李合月只觉心神难安,刚要开口,却被宿国公主打断了。 “她是李合月的话,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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