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各家都有聚宴,撞上了不少熟人。好在谢家想要轻车简从一些,没挂上“谢氏”的门帘,不然下司逐一拜会,碍于情面又不能不见,闹得更烦。 但是谢府的“平易近人”,也招致了他们的马车要给官人车轿让行的尴尬局面。 他们在车里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头窥探一番谢青的脸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浓郁的杀心。 应该还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谢青的耐性儿是小妻子给的。 他一面抱着小妻子,一面透过微动的车帘,冷眼静盯往来的马车,缄默不语。 郎君看着很乖,但沈香直觉,他在盘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数。”谢青温柔地答。 “啊?” 谢青扫了一眼石青色毡帘,不怀好意地勾唇:“仗着门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监……出门在外,各个都是嚣张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为夫想挫挫他们的锐气。”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气,谢青歪了歪头,细声细气找补了一句:“倒不是为了发泄私欲,而是为民除害。” 理由找得还挺动听。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难料。 她小声劝:“咱们也没挂家府的姓印帘幕,官人们不知身份开罪了咱们,实在人之常情。今日过节呢,夫君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们计较,放他们一马?” “好,听小香的。”谢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圆润丰腴的耳珠子,似乎纾解出一口恶气了。 他慵懒地说:“那就只小惩小戒吧。”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谢青在外人眼里依旧煞气腾腾,但在沈香眼中,谢青成婚后,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温柔的俏郎君了。 车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点了到场的马车,确定大家伙儿都来了,一声吆喝,他们又浩浩荡荡驶出城外,赶往赵家村。 赵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们要来,在许寿的提醒下,把消息瞒得严实,免得京兆府下管辖的几个县城县令趁此机会,各个来叩问上峰,闹不清静。 到时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气儿,里外都不得开怀。 最紧要的是,许寿还邀了谢老夫人赴宴。 总不能在各个官人面前,抖出他和谢家的前尘渊源吧?招来诸多事端就不好了。 赵家村是个近山的村落,山边雪厚实,天气也冷上不少。村子里白墙黑瓦俱是覆了一层厚厚雪,银装素裹。由于深山老林习惯了隆冬天里的苦寒,苍木枯得比别处晚,遥遥望去,还是葱郁黛山,只不过淹了一层糖霜花粒。 下了马车,谢青给沈香的兔毛袖笼里塞了个焐手的手炉。怕她吃了风、受了寒气,谢青又翻检箱笼,为沈香拿出一件桃红盘金绣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笼罩入皮毛大衣裳里,一点风都不漏,谢青才放下心来。 谢青待沈香动作温柔,照顾细致,让跟来吃席面的衙役们不知所措。 他们瞠目结舌,小声询问孙晋:“那位郎君,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谢相公?他、他与二娘子怎会……” 难道沈香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吗?!众人们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轻咳一声,道:“我是谢相公的表妹!他是我远房表哥!” 听到这话,衙役们才恍然大悟:就说呢!怎么孙少尹和许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一重缘故啊。 谢青扫了一眼莽撞的后生们,长眉微挑。 啧。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腰间挎着把弯刀就当自个儿有能耐了。 单论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枣。 小香尝过他这样的山珍海味,对于淡饭黄齑,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轻的独身郎君还是没什么好声气儿,今日执意跟来,谢青也是想趁机瞧瞧,沈香都在什么样的地界办公差。 谢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们颔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待聪慧伶俐的沈香都颇有好感。知她日日往来衙门,应当也是没成婚的小娘子。 谢青同二娘子没暧昧干系,那最好了,往后他们还能继续对沈香献殷勤。 言谈间,许寿下了马车。 他一派东道主的架势,里里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着吹风是怎么一回事,快进来,咱们屋里坐。哦,还有车上的几只鸡鸭还有晒干了的豆瓜,帮本官拿下来。煮一锅水泡发了,晚间还能炖个鸭汤吃吃!” 此话一出,衙役们争前恐后为上峰办事。 赵家村的村民们在长者的指点下,也开始敲锣打鼓,放起爆竹,庆贺贵人们登门。 白事红事的仪仗,听在谢青耳朵里都一个样。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这里,谢青定让所有人闭嘴。 响动震耳欲聋,他被吵得头疼。好在小妻子背着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适时转移了谢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点爱抚,熄下他渐生的火气。 暗通款曲么?谢青很喜欢。 沈香不想他使坏,那他就老实一点,好歹卖小妻子一个面子。 竭力顺下了蛇郎君蓄势待发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谢青的乖顺,全是为了夜里的作祟做铺垫。 此时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里喷薄欲出的动乱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后悔夸赞这一条虎视眈眈、随身缠绕的毒蛇。 沈香上前搀了谢老夫人一把:“祖母,您当心足下!” 因沈香对外的身份是远房表亲,或许都不在五服之内,故而她顺着谢青来喊谢老夫人,最为妥帖。端看沈香和谢青这般亲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后要入谢家宅院。毕竟亲上加亲乃士族家宅里常有的事儿。 谢老夫人下马车了,许寿听得动静,精神抖擞从院子里跑出来。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顶风冒雪朝旧相识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见了。” “阿慧”是谢老夫人闺名。 熬到他们这个年纪,长者都死绝了,没几个有资格喊谢老夫人的名讳了。 听得久违的姑娘家称谓,谢老夫人怅然一笑:“许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许寿在家中排行大哥,长辈在时,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寻到机会一碰面,彼此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满是皱纹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层泪雾。岁月煎人寿,不过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许寿擦了擦眼角,感慨:“我还得感谢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这辈子再没机会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鹅梨了。” 谢老夫人慈爱地道:“许大郎君该知道的,不是我不愿同许家往来,实在是这么些年,谢家不容易啊。” 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心酸往事。 许寿知道外人在这里,不好说得再深了。 他和谢老夫人有旧时交情,谢府出事时,他曾雪中送炭,往谢家搬了不少东西,生怕没了儿子丈夫庇护的谢老夫人会过得不好。 只是,谢老夫人知道许家搭了手,没一回接下物件。 谢家瞧着光鲜,实则披了除却表面的华袍,内里险要得紧。 她不能再将许家拉进来了。 谢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孙的姿态,断了各家祖辈的联系,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同谢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难测,已带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这一池浑水。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许家碰上面,幸好今日还有个机会,两家人还能坐一处吃个饭,谈几句闲篇。 真好啊。 两人相搀着,一前一后入了家宅,而沈香盯着许寿发间的那一朵妖娆的凤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菊花早凋败了。若要买花,还得去花奴的温棚里择。 这种温棚需用炭火添温,培育时花费的心神与银钱都不少,价格自然不菲。 沈香问了孙晋一声:“隆冬季里的菊花,应当不便宜吧?” 她知道许寿有多抠门,他怎么舍得去买花呢?难不成为了见谢老夫人,老官人还花大血本置办了一身行头? 孙晋幽怨地看了许寿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药,怕许寿给他小鞋穿。 还是孙婶娘上前来,为沈香解惑:“二娘子,实不相瞒,许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们家掐的。夫君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温棚,耗费了几个月心血,就养了那么一盆金菊。他自个儿都舍不得修剪枝叶呢,每晚捧个小酒佐着,蹲棚里赏花。晨时起来,花都被捋了,差点没吐血。” 干娘为孙晋打抱不平,听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说呢!许大尹何时这样大方了,原来是夺他人心头好,利自个儿私事!啧啧,老爷子心肝真黑呐! 说好了是聚宴,赵家村的人欢迎好各位官人便开始备饭了。许寿不知是真心肠好,还是要在谢老夫人面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洁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带的,没搜罗民脂民膏。 不然这顿饭,沈香吃得内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谢青也不摆官威了。沈香走哪儿,谢青跟哪儿,亦步亦趋,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们想伺机同沈香套近乎都寻不到机会。 衙役们举斧头劈柴,展现郎君的臂力,那谢青就以手为刃,斩断柴薪;衙役们生火起灶,煮几道家常菜,展现厨艺,谢青就立刻霸了两三口大锅,数样硬菜并煮,压去小郎君的风头。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连厨艺家事都逊人一头。 衙役们甘拜下风,躲沈香远远的,心道:往后想要同沈香往来,这个表舅兄有点棘手啊。 旁观了一应荒唐事的沈香,顿感无奈。 她上前,抓起谢青的手里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没受伤吧?” “小事……”想到了什么的谢青,忽然又蹙起眉头,面露隐忍的苦相,“有些伤到筋骨,或许要小香寻一间僻静无人的偏房,你我入内,悉心照看一番才能伤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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