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缝得拉开一线,通个风儿,以免熏人。谢青自觉为妻子挡风,主动落座窗前,迎上霜风。偶有雪花栗米掺入郎君如云倾泻肩臂的浓密乌发,平添了瑞气,瞧上去颇有种山中仙人的娴雅韵致。 若谢青没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风道骨的谪仙了。 沈香放下将将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无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说过三次啦!赵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压塌了,是我和干爹,还有小五一道儿登门帮忙扫的雪,还请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赵家大郎君归了家,知道老母亲险些被埋雪里的事,说什么都要请我们来村里吃口热乎的山猪宴。消息传得快,村长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资办了立冬宴,感谢这些年官府里的照顾。我等不去,太不给面子,毕竟赵家村是贫寒小村落,怕官人们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吃食,暗自伤心呢。” 谢青不满:“外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们从公费中拨款承办,犒劳下吏。许大尹不过是抠门,不愿动用公费花销,这才带尔等上赵家村骗吃骗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说话嗓音稍稍严厉,“不可以说得这样难听哦。” “嗯。”谢青改了声口儿,“那改成……许大尹良心发现,带你们上赵家村,官民同庆立冬节气。” 置气儿啊!说话一句赛一句的夹枪带棒。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伏于谢青的膝头,握一握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们都去了,还带了不少吃食一道儿庆贺。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员,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那、那夫君也有刑部的聚宴要赴,您也不可能成日陪着我?” 谢青笑里带点洋洋得意:“为夫的官宴已悉数推拒。” 沈香没想到谢青做事这样任性,不由扶额。 看来从前她还在秋官衙门时,谢青老实参席聚宴,全是因她在场。 沈香犯了难:“您如今身兼相职,还这般恣意妄为,我怕他们说您倨傲。” “说又怎样呢?”谢青的笑容里带一丝险恶,“又不敢在为夫面前提及。” 沈香懂了,倒她多虑了,反正谁让谢青不痛快,他就让谁后悔终生。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特权。 即便不满,他也得忍着。 沈香犹犹豫豫:“您是想跟着我一道儿去?” 谢青凤眸微亮,含笑:“赵家村冷么?要多披一件衣么?” 听语气,他是非常想去。 不忍心让夫婿失望啊,但沈香也很为难! “可是,大家伙儿都认得您乃刑部主官谢相公。我一个小小的衙门幕僚,如何能结识你这样的大人物?虽说上一回祖母帮我用水鹅梨打点许大尹那处,他已然知道我和谢家关系匪浅了。”沈香开了个玩笑,“我总不能说,我是您养的外室吧?” “不可,与小香名声有损。”谢青义正言辞拒绝。 “是极。” 夫君有了人情味,小香很欣慰。 “我可以做小香的外室。” “……” 沈香无语,这厮倒是自告奋勇,抢着要当她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对话又僵持住了,雪簌簌地落,糊满琉璃木窗。 谢青沉吟:“小香于人前,早早暴露你是谢家的表妹了,若我用表哥身份与你同往宴聚,应当不算太僭越?” “您很想去吗?”沈香望着谢青期盼的眉眼,不忍拒绝。 “小香要在外留宿一夜,为夫不放心,我也想在旁随侍。” “随侍……?” “嗯,贴身伺候。” “……谢谢您。” 谢青赧然:“你我是夫妻,不必多礼的。” 虽然沈香很想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 “唉,罢了,那您也来吧。干爹那处,我帮您说道说道。” “好。”郎君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香吩咐小舟和石榴待在谢家看宅,她和郎主在外留宿一夜,明晚不归府了。 只是下半晌,沈香和谢青要出门留宿的消息传到后院里头,教谢老夫人知道了,出门的贵客又多了一位。 谢青知道祖母也来,不由皱了皱眉:“祖母若想去,该用个什么由头?” 沈香干干一笑:“不必想借口,祖母和许大尹早年相熟,不过递帖问话,请柬就于一个时辰后送到府上了。” 平素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慌神的郎君,头一次感到无措。 他略带点难以置信,问:“祖母和外男有私情?” 那他的祖父怎么办呢?虽然祖父早早入土为安了。 “您多虑了。”沈香扶额,“只是私交,您别说得这么难听。” “好。”夫君听话。 翌日出府,沈香一如往常易了容貌,带上那半壁面具,必要时刻可以掩面,再着了一袭青松纹圆领袍。 出入京兆府,她都是以男子装束见人。 荷香院里,谢老夫人吩咐赵妈妈收拾吃食。带上不少荤菜、打赏的银锞子,以及杂七杂八的甜腻点心。 她看着喜静,其实也只是端着长者的威严。今日寻到机会,能同小辈们一块儿出府,她喜不自胜。 佛堂里端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捱到了出府的时候。 谢老夫人先一步登上了马车,又打帘儿,朝沈香和蔼地招了招手:“小香、啊不对,在外要喊你二娘子了。来来,乖孩子,上祖母车里坐。” “这就来。”沈香笑着应声,倒是想走。刚迈步,她的手腕被谢青冷不防牵住了。 拉锯战,进退不得。 “夫君?”沈香回头,疑惑地看谢青。 谢青温柔地帮沈香理了理发间的雪花片子,又侧了清冷的眸子,望向车上的谢老夫人。 他盯着夺人妻子的祖母,唇角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怎能让二娘子一人陪同祖母落座?不如孙儿也入内侍奉,尽一尽孝道,顺道问问祖母和许大尹多年前的交情,究竟深至何等程度吧?”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顿感“晚节不保”。 为了防止孙子发大疯,她清了清嗓子,对沈香道:“祖母有些头疼,上车睡一觉先,不闹你了。小香乖啊,你同怀青坐一车吧。” 说完,赵妈妈搀着谢老夫人,两人慢悠悠入了车厢内。 顷刻间,防风的牡丹车帘落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还火速盖上了鎏金花卉车门壁板。 嗯……竟是个严防死守的做派,提防谢青入内。 “呵。”谢青收回目光,高兴地牵了小妻子上车。 郎君能独占娇妻了,他心愿得偿,一上马车便搂住了沈香。 车内一早熏了山梨合的香,香烟浸入木壁,经久不散。甫一入内,沈香还被香味儿撞了一鼻腔。 好在谢青心思细腻,瞧出沈香的不适,修长指节拨开窗帘一道缝,任香气儿随风雪,卷出车外。 散了一丁点冷香,沈香的脑子不再昏沉了。 她挨着谢青,恍恍惚惚意识到:嗯?她好像把夫君当成了人肉垫子了。 不大好吧…… 沈香小心翼翼挪动腚,意欲逃离。 哪知,谢青觉察出她的意图,长臂一带,将她锁得更紧了。 “别动。”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谢青倏忽睁开眼,墨眸里的锐气一闪而过。 像是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沈香,他很快藏锋敛锐,眼神春风化雨,变得柔和。 变脸真快!沈香弯了弯嘴角。 今日她静下心来陪谢青出门玩儿,才觉察到这般有趣的事——谢青好像一条毒蛇呀! 自小被她饲养,故而丧失了攻击性。 但,蛇郎君攀缠她、吐出舌信子亲近她,都只因他喜欢她。 若是对上旁人,谢青立时能尖牙毕露。 张开血盆大口,都不必下嘴。 仅仅那一声凶神恶煞的蛇啸,就能将人吓破胆了。 他只在她面前装乖。 而眼下,醒神儿的蛇郎君,正慵懒地抵靠在沈香的肩臂上。要睡不睡,每每沈香想脱身,他又绞她更紧。 谢青的呼吸滚烫,一星一点落入沈香竖起的雪白衣领,呼出的白雾氤氲她发后绒毛,不经意间撩起一阵细软的痒感。 没有更亲昵的动作,他似乎只是将沈香当成一根可卷着入睡的栖木。 沈香感到不到谢青的威胁,他好乖顺、可亲。 不知为何,沈香凝望着谢青,却觉得他更像妖邪了。 沈香下意识碰上谢青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心跳声蓬勃。 唔……还好呢,夫君是活生生的人。 好傻啊。 她干了坏事,正打算抽身而退,本该纵容小妻子犯傻的谢青,却在瞬间擒住了沈香纤细的五指。 她被谢青一把扣住,进退两难。 郎君半阖着眉眼,手上功夫很了得。他细细把玩了一下她伶仃的指骨,从皮薄的腕骨,一路向下,游.走于指缝间,流连不去。像是惩戒动手动脚的小妻子,又像是满足他的一己私欲。 谢青睁开凤眼,语带调侃:“嗯?小香是在引.诱我吗?” “啊?”她呆了一呆,脸上霎时间烧红了,“我……” 还没等她反驳,谢青已然摇了摇头,低笑着拒绝了:“你且忍忍,晚间再说。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到孙家府门口了,不够为夫尽兴,时间上也不允小香更换外衫,我不想委屈了小香。” 谁和他说这档子事儿了?! “我什么都没想,您……污蔑我!”听到这话,沈香目瞪口呆,羞得简直要昏过去! 原来谢青一早就算好时辰,知道不足以作祟,这才作罢么?还有,她根本就没有起歪心思,忍什么忍呢!夫君好会污蔑人! 沈香愤愤然绞起了五指,又逗得谢青发了一场笑。 小妻子真有趣。 坊间街巷车水马龙,不少菜贩子在今日上新季的果蔬。酒肆与饭馆也拉起了新幡子,上面画着“蛤蜊”和“螃蟹”的图样,意思是楼子里新来了河鲜。若想为聚宴加餐,能来铺子里置办菜肴。食铺里就连新鲜的冬菜都有,秋季的时候,酒肆里冷藏冰保鲜的菜蔬,专为了隆冬天里准备。 马车在坊市里停停走走,人太多了,出行十分不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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