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入谢家的时候,是个雪天。那时,他在府门口捡到了一只饥寒交迫的狗崽子。”谢青竭力去回想这些与他无关的杂事,“小狗生了病,命不久矣。他求到我面前,要我寻大夫为狗治病。我嫌他聒噪,还是允了。不过狗崽子命薄,没能治好病,成日里窝被褥中哼哼唧唧,似在喊疼。阿景同府上的人不大熟,即便遭我厌烦,也要来询问我的意见。他问我,狗崽子得了病,这样痛苦,他很心疼,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谢青顿了顿,缄默下来。 “然后呢?”沈香小声询问后话。 “我劝他,不如取纤薄匕首,划开小狗的脖颈子放血,给它一个痛快。这般,至少挚爱之物,是丧命于自家手里,不会可惜。”谢青嘴角微微上扬,声调也软上不少,“但他不领我好意,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许敬畏。” 谢青说得还算委婉了。 其实那一刻,他明白,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怪物。 高高在上、不通人情、与庸人行事泾渭分明的怪物。 阿景知晓了谢青的本性,往后愈发克己慎行。他倒是没不喜谢青,只是知道,顶上这位家主,可不是那起子很好亲近的长者。 而谢青把这件事记在心中,特意说给沈香听,絮絮叨叨的话语,如同告状的孩子。 沈香被这一重幻想逗乐了,她嘴角微翘,问:“您为何想要杀死小狗呢?” “我帮它及早结束苦难,不是助犬为乐吗?” “小狗若不愿意呢?” “小狗不会说话。” “所以您擅自决定了它的生死?” “嗯。”谢青的面上春山如笑,“我没有坏心。我只是记得祖母说过,猫儿狗儿通人性,濒死之际,会跑出家宅,死在外边,因为不想主人家看着难过。我若是喜欢小狗,偏要教它死在我面前,看着它安稳死去,我才能宽心。” “啊,原是这样。”沈香理解,却又不知该如何与谢青说这个道理。 过了很久,她抱了一下谢青:“但是呢,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如果一些事,会让我心情不好?”他又出题考她。 沈香知道今天的谢青,愁绪很多,她让了步:“只要不伤人性命,您可以做任何让自己心情好的事。” 她为他退了步,谢青欢喜。 又是一声郎君的撒娇:“小香宠爱我吗?” “嗯……!” “你会允我做所有事吗?” “会。”她面对眼眸纯净的郎君,总是没能把持住啊! 听到小妻子的许可,谢青顷刻间松懈心神,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香好奇地追问:“您想做什么呢?” “无事。”郎君笑得恬静。 殊不知,他柔情蜜意的皮囊底下,乱腾腾的心绪在翻搅、发酵,充满隐秘的恶念。归根究底,谢青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独占小香。 他待她于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谢青没有怜悯之心,唯独面对沈香,充满仁慈。 他爱重死物,浓稠的血色才能教他起欲。 但今时今日,谢青变了。他的最爱,成了沈香这个活物。 活色生香的女子,勾惹他的心神。 她要活下来,她的命比他还紧要。 他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她了。 因此,谢青决定,不择手段庇护沈香。 …… 刑部狱里,邓炜再一次见到了谢青。 谢青将一只匣子递于邓炜之手,道:“打开看看。” 邓炜不知谢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听话,还是颠着双手上的镣铐,颤巍巍打开了——入目,是一团胡里花哨的血肉,小耗子的大小。 难道是……他的孩子? 邓炜害怕地叫嚷:“你、你!” 谢青笑了下,说:“慌什么呢?不过是剥了皮的田鼠,瞧着骇人罢了。” 他伸出手,一枚玉佩从袖笼里抖出。 邓炜认得,这是他送给对食宫女的定情之物。玉佩在谢青手上,说明他的妻子没死,她确实被谢青救走了。 邓炜的心神安放下来,大喜过望:“她在您手上?” “是。不过,你得听话。否则你手上的赝品,亦可能成为真货。”谢青含笑点头。 “我明白了,多谢您。” “那么,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刘云同你究竟有什么阴司勾当?若不是能掉他脑袋的重罪,应当不会这样费心救你吧?” 原是要他把刘云拉下马来。 邓炜犹豫一瞬,又想,反正他出了牢狱也是死路一条。 于是,他横了心开口:“百年前天家是关外打进来夺的社稷,而祖坟建在关外。刘大监在藩镇任监神策军使时,曾派人寻过寝墓,盗了皇陵里的宝贝。后来心思动到无上皇的陵宫里头,与守陵的宦官以及建陵的工匠里应外合,挪了不少贵重物件盗卖关外与坊间。吏下便是当初守皇陵的宫人之一,得他器重,被大监寻法子调到宫闱中,成了寺人,方便他差遣。” 盗墓贼啊,有意思。确实,他的钱财来路不正,不然仅凭刘云一个内侍监,哪里来的财力,置办家宅与建造普济堂?他是富贵险中求,知道皇陵一旦封上龙门便不会开启,免得惊扰先祖。那么底下的宝贝无人验查,缺斤少两也不会被人知晓。 真聪明。也真的罪该万死。 “我要参与此事的官人名录。” “我写于您。” 谢青很满意他听到的话,眼下夸赞了句:“你是个好的,我会善待你的妻与子女。待风声过去,我会给她换个清白籍口,放她出都城。” “可以让她去禹州的铜壶镇,那是我的家乡,或许还有亲人在世。” “好。” “如此,多谢您了。”邓炜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青前脚刚走,沈香后脚便入了刑室。 想想也可怜,邓炜就是一枚棋子,被大人物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香倒没那么多话,原先路上同谢青打过照面,只递了匕首,道了句:“邓寺人,我乃刘大监派来同你打个招呼的。这是他要我转赠之物,你该知道如何使。” 邓炜看了一眼匕首,当然明白,这是要他自个儿再割一回呢!如今他受刑,浑身是血,多一处也没人能瞧出分明。 邓炜还在犹豫,沈香又打出一张亲和的叶子戏牌:“喏,这是大监教我送来的药,便是你失了血也不怕出事,能保你一命。听我一句劝,大监待你,真比亲儿还要宽厚,你莫要辜负他啊。” 邓炜明白,这是刘云想救他出去。 只是救了以后,凭他对刘云的了解,必要将他灭口的!况且谢青一定会抖出那起子事,不论是为了妻儿还是旁的,邓炜必死无疑。 思及至此,邓炜毅然决然抽出刀刃,解下裤带,刺往下.体。 沈香不爱看这等血腥画面,已然避过身去。 怎料,还没等她成事,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行来,浩浩荡荡,来势汹汹。 还没等她离去,便有狱卒上前抱拳,道句“开罪您了”,随后一只手递来,蛮力上阵,霎时将沈香制住,押于地面。 “我乃刑部侍郎,尔等怎敢如此猖狂?!”沈香筋骨酸疼,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到底来了何方神圣,胆敢动她这个秋官二把手? 谢青呢?今日的混战夫君可知? 她心中思虑万千,手足无措。 恍惚间,一道熟稔的人声响起,是温润的笑意——“好你个刑部侍郎,竟敢伙同刘大监,销毁邓炜‘秽乱后宫’的罪证!真真……罪该万死!” 沈香错愕,茫然抬起头。 入得她眼眸之人,竟然是身披体面公服的谢青。 为什么啊?! 沈香五脏六腑抽疼,满眼都是看不懂的难过与感伤。 眼前的郎君,极雅致、极俊美,也极其歹毒与狠厉。那一双凤眸骤雪寒霜,是她从未见过的漠然。 沈香一直得谢青偏袒,从未被他冷待过。 往事种种,都是谎言与欺瞒吗? 所有床笫之间的欢愉都是假象吗?不可能吧……沈香不确定了。 她不明白谢青为何要这样做。 她咬紧牙关,每抽一口气,内脏挤压,便牵扯起无尽的疼痛。 她只是死死盯着谢青,一瞬不瞬。漂亮的杏眸前,很快弥漫上一层水雾。 今时今日,沈香与谢青,隔山隔水的远。 她心里很疼,也很受伤。
第55章 沈香莫名想到那句谢青说的话:我若是喜爱, 偏要教它死在我面前。看着它安稳死去,我才宽心。 如今, 他起了杀心, 想杀害她吗? 不,她了解谢青的,她知他应当有苦衷。 可是这样秘而不宣地做局, 连同她一块儿瞒在其中。 罪无可赦! “沈衔香, 你可知罪?”谢青摆出主官的姿态,喊她兄长的名讳。 他端坐于堂前,公服整洁,衣袖满香。官服是她夜里提香炉为他逐一熨烫褶皱的,而衣袖香,也是沈香亲自碾磨沉香调制的私香。她处处为他思忖, 待他还不够好吗? 沈香仰首,凝望谢青。他真如高岭之花一般, 四平八稳行事, 一点都不落拓或颓唐, 仿佛世情都受他掌控,断断不会有丝毫差池。 一瞬间,沈香也明白了,这都是谢青的奸计。 他知她聪慧, 一定会配合, 连招呼都不事先打点。 于是, 沈香低下眉眼,蔫头耸脑地致歉:“是, 下官知罪,一切都是受刘大监的差使。下官不过是想寻一处遮风挡雨的靠山, 这才鬼迷心窍,犯下诸多错处。” 朝堂之中,官人们俱行拜仪,鲜少有这样重的叩首礼。 沈香磕头,不过是为了还给谢青——这些年我受您的所有恩惠,悉数偿清。 沈香没有再抬头,满是血垢的地砖,唯有深色的、星星点点的水渍,一滴一滴落下。 是泪。 旁观的官人们皆唏嘘,沈侍郎的确与谢尚书不对盘,但也没必要铸下如此大错。她若谨小慎微行事,仍会是刑部衙门里的二把手,何至于此,这般狼狈不堪。 唯有谢青窥见沈香的眼泪,唇瓣抿得严密,指节也攥得死紧。她受委屈了,是他煎迫的。 “刘大监为何要处心积虑救你一个从七品的寺人?”谢青错开眼,冷冷望向邓炜,唇角的笑也令外人发毛悚然。 邓炜知晓,这是要他策反的时刻了。 横竖骑虎难下,他不如径直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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