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邓炜说出了刘云同宦臣合谋盗皇陵一事。 此事牵涉甚广,事关重大,在场的诸君无一人敢应话。他们哪里敢沾染上这样的恶事,纷纷望向谢青,请衙门主官定夺。 而沈香听得这番话,原本升腾起的一处火热也在霎时间熄灭了。 事涉天家,而谢青却当众将她拉扯其中,没有事先同她商量。 轻则毁去沈香官途;重则诛灭她沈氏本家。 他分明是存心要她的命! 沈香偷偷窥探谢青那张漂亮的郎君面容,第一次,她觉得此人,心如蛇蝎。 谢青被沈香那一眼看得受伤,眼下却没有很好时机解释来龙去脉。她为何要这样看他?小香该知道,他再如何卑劣,也不会伤她分毫。 谢青没时间同沈香解释那般多的事,他命人将沈香押入监牢,还未查明案情之前,对本司官吏,自是要以礼相待,不可冒犯。 刘云的案子,虽罪大恶极,却极好调查,只需验证皇陵之中的陪葬缺物便知一二。都不必礼部测算起陵墓祭祖宗庙的凶礼日子,刘云便做贼心虚,径直吓晕了,躺倒在地。 之后的琐事——哪些官吏要连坐、哪些渎职慢待,皆由大理寺与御史台二法司的官人插手,一同查办,省了谢青不少心神。 唯独一桩事,谢青挂心,还需求官家应允。 宣政殿内,唯有谢青面圣。 皇帝严盛端坐于龙首靠背椅式宝座上,犹如佛像须弥座台,只是上位者并无佛陀的怜悯与慈悲。 “谢卿因何事急于求见朕?”严盛对谢青很欣赏,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手腕,帮天子铲除佞臣奸-党。 谢青行拜仪,同皇帝不卑不亢地道:“臣下今日前来,是为罪臣沈衔香求情的。” “沈衔香同刘云瓜葛相连,乃朋比为奸。谢卿慎言,你为谁求情,朕都可私下里卖你个颜面,偏偏沈家不行。” 闻言,谢青摘下黑帽幞头,褪下鱼袋,解开紫服官袍,所有宫中馈赠之物,谢青不顾颜面,悉数奉还。 他伏跪于地,替沈香,向官家请罪,再三叩首。 谢青的额心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对家仇敌人讨饶,他本就对外无情无欲,故而并不觉羞耻难堪,面色如常。 无甚,是他对不住沈香,理应不择手段庇护她。 唯有这般,才能赎罪。 谢青温声道:“官家若不轻饶旧部勋臣沈家,臣下恐怕无颜在朝为官。沈、谢二家本就是百年世交,两姓情谊已折损于臣下手上,若连沈家嫡支子弟也尽毁于臣手,恐怕日后臣下入了黄土,也要被先祖苛责。况且,臣下于官人们面前‘大义灭亲’已是狼心狗行,实不该做绝至此地步。臣下顾念两姓之好,也应事先提点……可臣下心胸狭隘,记恨沈衔香此前口舌之辱,便没有立时规劝,如今想来很后悔。求陛下,法外开恩,饶恕沈衔香一命。” 严盛也知,沈侍郎不过是受刘云唆使,这才冒险搭救寺人。沈家嫡支已凋败,倘若再杀沈衔香,便是要绝了沈家的后。 沈侍郎乃勋臣的孙辈啊,他也不好和礼待旧部的先皇交代。 严盛思忖一番,还是叹了一口气:“既如此,朕看在大卿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即日起罢免沈衔香刑部侍郎的官职,将沈衔香贬为庶人,今后不得入仕为官。” “谢官家恩典。”谢青松了一口气,幸好,一切如他所料,沈香的命保下了。 她不会有暴露真身之险要,也无需再帮他踏入朝堂的角逐场,她安全了。 今后,沈香只需留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庇护,这般快乐活着便好。 沈香离开秋官衙门,还能远离任平之这样的蚊虫骚扰,谢青很满意。 从今往后,他的小妻子,独属于他一人。 严盛以九五之尊之姿仪,睥着底下俯首称臣的谢青。 谢青今日的话,看似在为沈衔香说情,实则是在全他的忠义。明明受沈衔香慢待,他还亲来为旧友求情,于名声有益。二十多岁的郎君,做事端稳至此,往后大有可为。 最要紧的是,谢青初次在皇帝面前暴露了昭昭野心。 严盛喜欢这样的臣子,若他无所求,严盛还要忌惮他几分,偏偏谢青有私欲。他想要功名利禄,想要天家荣宠,而这些,严盛正好能恩赐于他。 多好,他们是般配的君臣,严盛愿意满足谢青的欲壑,掌控他、操持他,直到谢青成为严盛手上最趁手的刃。 另一边。 局做了这样久,刘云总算栽在了谢青手里。 在行刑前,谢青亲去探望了刘云。 刘云如今过得不好,没人伺候他,去了子孙根的一把软骨头,才几日就白了头,塌皮烂骨一滩软肉,直愣愣盯着窗缝出神。 门板推动,刘云往门槛底下一瞥,是一双乌皮六合靴踏了进来。官靴,来的是官人。 他知道,是谢安平的种,谢青。 刘云叹息一声:“真是不凑巧,这回办事不谨慎,竟栽在你手里。” 谢青喜欢看他憔悴的蝼蚁样貌,饶有兴致地道:“大监以为,我只是用这一桩事来办你吗?那大监可太小看我了。你建造普济堂,插手卖官,倒斗皇陵,收受贿赂……大监记得哪一桩,我便有哪一桩的把柄。” 刘云目瞪口呆:“那你、你为何迟迟不发落我?!” 谢青温雅一笑:“我不过是在挑选,哪一样罪证,能够让大监落到我手里时,死得更惨烈一些。” 面前的稚嫩郎君,分明是翩翩少年,乳臭未干的年纪,应当能被他这样饱经沧桑的长者气势压制一头。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对谢青生出了畏惧之感,比他父亲谢安平更甚。 刘云瑟缩着,打了个哆嗦。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谢安平再如何狠厉,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受人伦与礼法约束;而面前这个,不是人啊,他是鬼魅,没有心肝,为所欲为。 走,快走开! 谢青不会怜悯仇家,他只觉得欢愉。 刘云越怕,他笑得越起劲儿。 刘云简直要昏死过去——怎会有这样的人,看似温柔,实则骨头缝里都透着邪性! 多好呢?谢青盼这一天多久了?要不要把刘云的人皮献给父母亲?但血里哗啦的,大人未必喜欢。 罢了。 谢青沉吟一会儿,道:“你前些日子做的事不对。” “你、你在说什么?” “你给我的小妻子看了人.皮灯,很坏。”他批判刘云,简单粗暴。 刘云呼吸一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衔香是女子?难道是……” “猜得不错。” “我、我要告诉官家,你们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谢青笑了下:“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今夜,我就打算留你点灯。” 谢青是要把他制成灯?不。不可以! 刘云吓得癫狂:“你怎敢滥用私刑,我、我过几日秋后问斩,你不能这样!” “大监不觉得奇怪吗?此处好似不是监牢呢。” 谢青这样一说,刘云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在刑部狱里……他被谢青掳出来了。 刘云恍神间,颈部便一痛。是谢青执着匕首逼近了他,小心挑破他的皮。 谢青温柔地发话:“大监别动,破了相,皮灯就漏风了。” “你……你这个恶鬼!” “嘘,大监慎言,莫惊着我。否则我下手就不稳重了。” 刘云难逃一死,他不再求饶,反倒是恶狠狠地道:“你这个蠢货。你可知你爹娘俱是死在官家手里?你还一心为天家效命,效忠杀父母的仇家哈哈哈哈!你且等着,早晚轮到你,早晚轮到你!” 他原以为这话能刺激到谢青,怎料他犹如戴了一张菩萨笑面,八风不动。 良久,谢青答:“我知道,正因知晓,我才有心思隐忍至今。” 此话一出,反倒是刘云困惑不已了。 什么意思? 他早知道谢安平和塔娜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刘云脸上疼得已经不能思考了,恍惚了很久,他像是想明白了。 “你既知道,为何……”霎时间,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按兵不动,是起了反心!你不只是想杀我和李岷,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哈哈,有趣。”谢青的笑容冷下来,“只可惜,晚了。” 一声哀嚎,刘云僵直倒地,血溅三尺。 脏了衣袍,辱了沈香熏的香。罪大恶极啊刘云。 谢青放了一把火,还把那一尊他剜去眼睛的佛像推入火海之中,给刘云陪葬。 火势滔天,火苗舔上世间万物,将佛陀和刘云一块儿焚烧殆尽。 黑烟弥漫,谢青心情很好。 他知刘大监作恶多端,最怕见佛。那他心善,施恩于刘云。 …… 沈香最看重的官途被毁于一旦。 下手之人,是谢青。 很难想象,前几日还柔情蜜意的郎君,今日就奋力将她推下悬崖,毫不留情。 沈香迷茫地回想,她应当同他说过,她不要蛰居后宅,不要被困方院。她野心勃勃,喜欢入官场同郎君们博弈,一争高下吧?谢青明明含笑听了,却没照着她说的做。 谢青一意孤行,怀着满满私心,而不是存有苦衷。 他不尊重她,他只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沈香明白了,柔情的眸子黯淡下来,恼怒地喃喃:“您太傲慢了。” 这一次,她不会轻饶他。若是沈香轻拿轻放,任他予取予求,不尊重她……那么,这条疯狗就再也拴不住了。 沈香被贬为庶人起草拟的罪旨还压在门下省的官吏那处,得核实无误才会下达。故而,沈香还得被押在牢里几日。不过她的际遇,官场之中人尽皆知,避她如蝇虫。 任平之来探望过沈香一回,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何苦同刘云牵扯上,如今这样,你让我……唉!” 这种时候,任平之也没有落井下石,或者和她撇清干系,沈香很感动。他确实待她很好,实乃挚友。 沈香摆摆手:“不必担忧我,横竖死不了。” “即便不做官了,你也别自苦。日子还长着呢!沈家家业还在,你远离京城喧嚣,就此寄情于山水间,倒也不错。” 沈香畅想了一下,日后她远离都城,乘一叶小舟在江湖间漂泊,沽一壶小酒,烤几块猪蹄膀,躺倒于船板上观一夜星河,着实美妙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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