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醒悟过来,忙躲到壁脚暗处,瑟缩成一团,再不敢冒犯沈香了。 沈香被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搞得莫名。 “阿景怎么了?”她问。 谢青风轻云淡地答:“哦,一年没见外人,有些怕生,待会儿便适应了。” “好吧。”沈香也没了旁的法子,“当务之急是,我如何同衙役们解释您的行踪。” 思忖间,张主簿已然带衙役冲杀进来。 内室的帘子撩开,日光漏入,照亮了几人的眉眼。 张主簿一见谢提刑在寨中,先是一懵,随后吓得瑟瑟发抖:“谢提刑,您、您居然在此地?!” 谢青颔首:“本官听闻金垌县的山匪猖獗得很,便想为民除害,特地来会一会。怎料山匪凶悍,反将本官劫持,幸得小香娘子搭救。” 这话对于沈香来说,定是漏洞百出,毕竟一个朝廷大员,怎可能独身前来抓匪。 偏生张主簿不敢质疑上峰的话,闻言只是苦笑着问沈香:“劫持朝廷命官啊。这样的恶徒,咱们招入衙门里,是否太莽撞了?况且他还开罪了谢提刑……” 沈香颔首:“是不合规矩,既这么,就扣他三个月的月俸吧。” “啊?”张主簿愣。他想说的,似乎不止这些。 谢青伺机,也补了句:“本官无碍的,先前被掳时,本官同山匪攀谈过,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否则本官亦绝无可能全须全尾站在此处。” 说到这个,张主簿福至心灵,问了句:“既如此,那、那山匪在哪儿?” “请看。”谢青错开身,任张主簿寻阿景的身影——墙角似乎有一团黑影。 就在张主簿发现,山匪头子阿景抱膝瑟瑟发抖缩在墙角的时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小香娘子是个狠角色,但谢提刑仿佛也不差。
第63章 就这般, 阿景住到了孙府。 他是个傻小子的个性,又吃得多。为了每日都有好吃的, 他特地和孙婶娘打好交道, 哄得大人眉欢眼笑,融入的速度比沈香想的快多了。 总算妥善安顿了她,沈香心里松快许多。而谢青也故意借山匪一事, 以“报恩”为由, 住到了孙府。 一对狗皮膏药似的主仆,真教人头疼。 近日,暴雨瓢泼,已接连下了数日。 容州边境环绕泾河,而离泾河最近的乡县乃是金垌县。故而每到“六月至八月”的涨水汛期,再遇上如注大雨, 金垌县就要派出官吏监管河堤与河深水位,防止大水决堤, 漫灌入街巷, 造成灾害。 沈香听张主簿说过, 容州常发大水,朝廷体恤地方官吏治灾艰难,常会有拨下赈灾银与粮米,供遭受水患侵扰的地方百姓渡过难关。 多年的防洪经验累积在这里, 真遇上了事儿, 金垌县令孙晋也不是很焦心, 特别是去年,容州的秦刺史刚拿了京中拨下的修缮款, 把泾河的堤防加固过一回。 张主簿一如既往去泾河口岸观测河深,只是这次, 他像是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事物,一路狂奔回孙家,气喘吁吁入了门,高声喊:“明府!明府!你我全完了!” 正是夜里掌灯时分,官署晚衙俱是散了。 风雨凄凄,被冷风斜吹,卷入门帘,冻得人一个哆嗦。 张主簿腿软,跪在庭院的雨里。他浑身发抖,擎等着孙晋出面。 闻言,孙府一家子连带着沈香都跑出门去。 张主簿一阵摧心剖肝的恸哭,显然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了。 沈香顾不得风雨交加,冒雨上前,搀起张主簿:“您慢慢说,纵有天大的事,刀子还没落脖颈上,都得好生讲清楚,筹谋对策不是?” 他竟没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稳重,真是丢颜面啊。 听得这话,张主簿回过神来。他握住沈香的手臂,眼眶发红,竟是老泪纵横:“小香娘子,完了,这一回,咱们都完了。” 谢青闻讯而来,见沈香被张主簿把持着一块儿淋雨,心下略微不满。便是要折腾老身骨,也莫拉他的妻垫背。谢青的烦闷之色不能当众表露出来,只得寒声问了句:“何事这般喧哗?” 张主簿原本还哭丧着脸,一见谢青,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脸上喜色骤起,松开沈香,反倒奔向谢青,行了跪拜大礼:“请谢提刑救救我等!连天的暴雨,将泾河外的堤坝冲溃了,那拦洪的泥墙露出内里一角,竟是偷工减料!朝中是拨款给咱们金垌县的府衙修堵堤防,可是钱财惹人眼热,还没过手,就被秦刺史包揽了去,全权督办了此事!天地良心,咱们地方小官小吏,怎敢吞没公款,玩忽职守,糊弄修缮!这次决堤漫灌,毁了庄稼与民房,罚的乃是咱们辖域官府啊!要是淹死了县民,咱们顶上官帽,怕是……” 《水部式》的水法法规有言,若疏略防洪,造成地方水患伤亡,必要免官严惩。特别是年前朝廷刚拨下款,要他们好生修缮堤防,刚耳提面命过的事,不出一年就发了大水,闹得人仰马翻……真当皇帝是善心佛陀,不会发怒的吗? 而接过这笔修缮金的官府是他们金垌县衙啊,自然要先处理他们,一应脏污都沾不到容州秦刺史身上。但作为州府上峰,肯定也要受到牵连的。 为何啊?为何啊? 张主簿实在不明白啊。 不过寥寥几句,沈香心里已有计较。这一出“一石二鸟”之计实在不新鲜,倘若官人们在京城之中,位于皇帝眼皮底子下尚可隐秘些;偏远的地方州府,官家鞭长莫及,自然幺蛾子要增上不少。 出于刑部共事的习惯,沈香下意识看了谢青一眼,正对上郎君暧昧不明的笑眸。 沈香反应过来,惶恐地低头,不敢开口。 孙晋听得这事儿,喃喃:“秦刺史为何这样做?要是地方县城出了事,他乃容州主官,不也会牵连到他身上吗?!” 谢青听了半天,悠悠然开腔:“尔等的意思是,如有洪灾溃堤,造成百姓伤亡,罪魁祸首便是容州秦刺史吗?这是诬告上峰,不可妄语的。” 孙晋和张主簿险些忘记了,这位谢提刑再亲和,也是朝廷派出的京官。他不同地方外官勾结,立场不偏不倚,同他告状,又有何用? 张主簿只得给谢青磕头,一下又一下,求一线生机——“请、请您信我等,请您信下官绝无信口雌黄。” 长者求生,言辞凄凄,实在令人不忍。 但官场之中,不能见谁可怜便偏心谁身上,怜悯是有代价的。 只是,沈香于心不忍。 她咬了下唇,也跪于谢青面前:“求您……帮帮孙府。” 谢青的眉心拧起来,他没有蓄意为难孙府的意思,也没有煎迫沈香奴颜婢膝向他服软的意思。只是谢青于公事上有自个儿的做派。他实不该插手此事。 谢青脸上的笑带了几分冷,嗓音也凉薄许多:“小香娘子,我感激你先前在匪山的救命之恩,可你不该挟恩图报……” 他们都知,那日在山上的真实境况。谢青并没有被沈香所救,他说这话,无非是在提点沈香,他不能帮她,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即便她为了孙府,对他下跪。谢青身为朝廷命官,不可偏听偏信,为她破戒。 沈香自然知道谢青的顾虑,也明白她此举僭越了。 可是她如今不是朝堂官吏,她只是小小的庶民。她有心有情,不过是想维护她来之不易的家宅。她请求谢青网开一面,何错之有? 沈香俯下身去,为了孙家,求助于谢青:“请您帮一帮孙府,民女知道孙明府与张主簿乃是何等清廉之士,您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们这样好的官人,不该中此奸计啊……求您,体恤一回,求您了。” 于私,谢青很想帮沈香;可于公,他没有立场与理由,若是执意搭救,往后皇帝问起,他寻不出圆融的由头来辨明这一寸多管闲事的私心,难保官家不会疑心起他的用意,查到沈香身上。 可是,她有求于他。 他亏欠沈香太多。 谢青闭了一下眼,还是叹气一声:“秦刺史无惧官家雷霆之怒,他怠慢公差,不只是想贪图那一笔修缮金。若河堤冲垮,水淹了金垌县,造成伤亡,便是金垌县衙首当其冲要被朝廷责罚。毕竟堤防修建一事,乃孙明府应承、包办的公事,秦刺史再如何奸猾,也不过用人不当。 他顿了顿,又道:“麾下官吏办事不利,伤不及秦刺史的根本。届时,灾民遍地,朝廷为救地方百姓,拨下一批批赈灾银与米粮,正中他下怀。溃堤恶事则由孙明府顶罪,银钱则由秦刺史来派分,恐怕又得赚得盆满钵满。” 谢青这话,相当于信了张主簿所说。他摆正了态度,谢青与孙府患难与共的。 言毕,他心下苦笑,小妻子还真会给他揽事。 沈香却知,谢青今日做了多少妥协。 他于庙堂中周旋,一贯是明哲保身。秦刺史的狡诈不新鲜,孙晋的愚钝也不罕见。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界,既蠢笨,就得承受棋差一着的苦难。 他本想着放逐底下人内斗,置身事外。怎料沈香被牵入局中,连带着他也要入内,收拾烂摊子。 有了谢青帮衬,府内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孙晋朝谢青深深一拜,询问:“谢提刑,下官如今应当做什么事,方能解此死局?” 谢青擅观天,他瞥了一眼不断落下的雨水,道:“也是天公不作美,泾河的堤防,恐怕不日便会冲溃。与其在府上坐立难安,倒不如及早疏散县民,鼓动他们搬至山顶,先度过眼下这一场浩劫。” 闻言,沈香忧心忡忡地接话:“恐怕不好劝说。特别是山洪还没灌入乡镇,谁会放弃家宅,跑到山顶上避难?再说了,即便动员县民们迁徙高处,待洪水褪下,保不准民心大乱,质疑府衙早知洪灾,乃是做贼心虚,更坐实了修建堤防的用料次劣乃孙府所为……” 沈香的诸多精悍见地,已然不会震惊到在座的诸位了。孙晋与张主簿都早已习惯她的不寻常之处,从来不将她视为普通小娘子。 沈香难得接茬谢青的话,他们仿佛还如当初在刑部一般,你来我往地共商要事。 久违的默契,恍若隔世。 谢青一笑:“倘若死伤惨重,朝中必会派下专管农田水利的工部官吏;如无人员伤亡,本官乃督察地方的提刑官,便可代掌此事……届时,即使怨声载道,本官也可‘补偿’百姓一二,坐一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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