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缩于门槛,听着潇潇雨落,像是一只被遗弃于人间的雏兽。 偏偏就是那时候,谢青来了。 无家可归的幼兽要被人收养了吗?沈香迷茫地想。 拜谢青所赐,那一瞬间,她其实不是很害怕了。 沈香也是时至今日,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她为何怕黑,又为何一次次想和谢青讨要照明的烛光。 怎么偏偏是他呢?沈香百思不得其解。 时至今日,临到她快要死的一刻。 神佛才恩赐一般,点醒沈香。 很久很久以前,兄长死去的那一个滂沱大雨里的夜晚。 有那么一个眉清目秀的郎君,顶风冒雨,朝她走来。 那一刻,万千花树寂灭,天河陨落于无。 四面八方俱是陷入混沌的夜里,封闭了五感。 沈香明白了,这一切因果究竟是因何而起——原来,于黑暗行来的谢青,就曾是她的灯啊。
第64章 谢青这个不该被神佛祝福的人, 今日再一次梦到了佛陀。 他浮在一片悬满金莲花的海里,面前屹立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 结着说法印的手势, 低垂慈悲眉眼,怜悯众生。 一瞬间,谢青恍惚地想——他作恶多端, 也算众生之一吗?佛祖会庇佑他? 若不是, 为何今日见佛?还是说,沈香为他祈福,以身献祭,洗清了他的冤孽? 谢青莫名生出畏惧,她一定还活着,绝非他所想的那样。 从来渎神, 头一次虔诚。 谢青温文笑着,同佛祖打商量:“往后我不再不敬你, 庇佑我一回, 怎样?” 可惜神佛不说话, 也不知有没有在聆听,佛相太难看透。 “把小香还给我,我赠你百年香火,好吗?” 神佛还是不开口。 “你若不应, 那您且等着。我必要杀生, 作乱人间。”谢青笑了下, “您是在自找麻烦。” 敬酒不吃吃罚酒,谢青从来不好性儿。 一声隐约的叹息传来, 夹带洗涤心灵的梵唱,由远及近。 水满上了谢青的口鼻, 他没有挣扎,从容下陷,最终溺在寒潭最底端。 再次睁眼,谢青正随着黄练似的洪水漂泊。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细密的睫羽被凝成一团,眸前糊满了水雾,天地混沌一片。 谢青没有求生欲,也没有挣扎,所以能够如一片枯叶,安稳浮于水面。 本想着随波逐流,就此死了算了。 又不免期待,若是能和沈香相聚,那该多好。 可惜,神佛无眼。 只是,下一刻,佛陀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愿。 于辽阔的河水里,谢青竟看见了沈香,她攀着一根粗壮的浮木,上下颠簸。 谢青大喜过望,终是动了身,朝她游去。 不动尚可自保,一旦动了四肢,谢青就要受水流肆虐,要受枯木撞击。 身上处处都是伤,疼痛难忍,他却浑然不觉。 这是佛的恩赐吗?原来,神明慈悲,也渡了他一次。 “小香。” 谢青颤抖着拥住了她,她仿佛没了气息,闭着眼不开腔,手里抓物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陷入昏迷。 “别睡过去。”谢青一手拥住她,一手又摸到腰间,抽出了细金鞭。明明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却被他这样糟蹋,每次用上都在英雄救美的时刻。 他用长鞭缠上沈香纤细的腰肢,将她束缚于他背上。这般,谢青就能在前,以身为她挡住那些逆流撞来的山石与杂物,不然这些秽物伤到沈香。 谢青一贯爱俏喜洁,今日真是狼狈的一次救济,教他在小妻子面前丢了脸。 乱石袭伤了他,四肢百骸断了许多条人骨。 谢青一手把着浮木,一手捂住了唇,被水泡得发白的指缝溢满红梅,原是他吐出一口血。 胸腔疼痛欲裂,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但幸好,这山洪水质浑浊,他的血迹很快被水冲淡,瞧不分明。 谢青还能在困境中自娱自乐,他想,要是血迹斑斑该多好,小香定然心疼。待她醒来的时候,会抱抱他吗?或者夸赞他的体贴。 那时,谢青死也无憾了。 他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呵,不可一世的郎君,竟也有死的一日。 谢青茫然望着灰蒙蒙的世界,云层黑魆魆,水天一线,浊浪滔天。是令凡人骨髓里都生怖的洪水猛兽,偏生他们还被绞在灾难中央。连害怕都没有资格,唯有等死。 原来人在天灾面前,真的那样渺小啊……苍生敬畏。 可他,偏要逆天而行,偏要护住他的妻。 谢青很能忍疼,不过今日出了一丁点差池,他疼到战栗,指尖发麻,几次要滑下浮木,沉入水底。 不能够啊。 谢青掮着沈香呢,她已经昏死过去了,他是她唯一的生机。 若他也睡下,他的小香……必死无疑。 南无观世音菩萨啊,能否最后听一听他的祈愿——他亏欠她太多了,他可以命抵命。所以这一次,请让沈香,活下来吧。 …… 沈香醒来时,雨止住了。 她落在一侧山石上,眼睛很涩很疼,她废了很大力才睁开一线。 沈香的腰也好疼,低头一看,发现衣袍勾着一条金丝长鞭,绕了好几圈,把她捆得很紧。好在可以解开,沈香小心拆下金丝,又错愕发现,身前躺着昏迷不醒的郎君。 是谢青? 对了,这条鞭子可不新鲜,当初坠崖,他也使过。 为何会遇到他呢?沈香疑惑地想。 很快,她意识到,他是故意跳崖,落入山洪中,追随她来的。 天灾不可控,不是谢青做的局。 他明知可能会死,还执意救了她。他爱重她于命理之上,又摧毁她于一念之差。 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沈香小心推搡了一下谢青:“您还好吗?” 谢青无声无息,没有说话。 沈香想要贴近谢青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却在碰上他胸口的一瞬间,唇瓣失了血色。 他的胸膛……微微下陷,胸骨都像断了。若骨刺嶙峋,伤及肺腑,他必死无疑。 怎会这样?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背着她,用肉身为她挡住那些随河潮袭来的乱石与粗枝。天灾水势多大?他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竟狂妄到要为她挡灾! 糊涂啊! 沈香承蒙他的庇护,还有一口气在。 不过毁了官途,她没死呢!他不必补偿她到这个地步的。 以命换命,不值得。 谢青死了吗?他好像没有呼吸了。 沈香茫然地垂首,她怕他溺亡,低头给他渡气。但无论她如何做,仿佛都是徒劳。 谢青被囚在这具躯壳里长眠,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她总以为他们时日还多,所有纠葛恩怨都能慢慢攀扯。但真面对生死,沈香又意识到,人的寿数有限,或许生死面前,旁的都不算大事。 她该原谅他吗? 但沈香真的不想再恨谢青了。多磕碜呢,还要和救命恩人拉扯孰对孰错。 “您醒一醒好吗?” 沈香撩开那些黏上谢青漂亮面颊的湿发,为他整理发梢掺杂的水草。郎君爱洁,她一贯知道的。仪容要得体,衣袖要熏香。他那样重规矩的人,竟全无顾虑为她落了水,成了这副湿漉漉的不堪模样。 真傻啊。 “您应当坐在明镜高悬的堂上,手执惊堂木,为民伸冤理枉。您铁面无私,那样的理性,其实是合适做官的。我与您不同,我受人情纷扰,总会对人偏一寸心。虽热忱,也容易偏听偏信。”沈香轻轻揽过谢青的头,由他靠到她的膝骨上,“多谢您以往引着我朝前走,我待您一直都是感激的;也恨过您毁去我的苦心经营,不顾我意愿恣意妄为……可那样真的好累。一恩一怨,就在今日两消了吧。” 沈香絮絮叨叨说的这些,其实谢青在听。 只不过他掌控不了身体,很难睁开眼,或开口。原来,他会有一日,连喘气儿都这样累。 谢青欢喜于沈香的亲昵,他很想从一片寂静的死水里逃出。 昏睡中,艳丽的光沙,自天流下,解救苍生。他命里本不该有这一束光,唯有血色与杀戮。 但沈香垂怜世人,普度众生,也爱了他。 是小香的救赎啊。 谢青奋力地抓住那一束光,由沈香掌心垂落的光。 随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谢青一开口,喉间的血气就要翻涌上来,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勉力从沈香的膝上褪下。 他不配、也不想脏了她的衣。 明明都残破至此地步,还要顾念那点卑微脆弱的私情。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逃离她。 怕她厌恶,怕她不喜。 沈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蛮横地抱住了谢青的脖颈,把他困在怀里。 “不要再躲了啊……” 她哽咽着,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啪嗒啪嗒,也落到谢青的眼里。 谢青不会哭,可今日,他也像个普通人一样流了泪,是沈香借给他的眼泪。 “求您,不要再躲了。” 她哀哀地说出这句话,胸腔绵密、心尖子生涩,一阵坠疼,是她的心要被撕碎了。 谢青无措地感受这一重温柔乡,他珍惜极了,一动都不敢动。 良久,他很小声,感叹了一句:“小香今日,待我真好。” 傻子么?! 沈香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她既想哭,又想笑。这一刻,她只想遵循本心,只想罔顾世情,只想任人骂她蠢笨,也要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怀里的这只怪物。 谢青感受来之不易的温暖,他也知,今日他可能难逃一死。 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离死那样近,离生那样远。 他以为他没有求生欲。 在十多年前,父母亲舍他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是沈香在人间拉住了他。 那时,谢青想起,哦,这是他从小期盼的妻啊。他盼着沈香出生,盼着她来。 他珍视她,渐渐害怕失去她。 她那样温柔、那样好,任他张牙舞爪,死死抓着她。早就被他刺得遍体鳞伤了吧?可是小妻子从未喊过一句“疼”,她只是恭顺地陪伴在他左右,捱过无尽的、寂寥的人间日夜。 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困住她,还挡住了那些原本照耀沈香的光。 “对不起。”谢青忽然开口,“我做错了很多事,不该毁你官途,不该囚你。我害怕失去你,便想私藏你。我很后悔,想着有朝一日,如夺皇运,能偿还你所有,但好像……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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