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只要能保下人命,仅仅是财物的损失,朝廷那头再不满,也只会发赈灾银协助地方百姓,无人释了谢青手上的权利。可闹大了,来了旁的官吏分庭抗礼,谢青就不可一手遮天,庇护孙府了。 想谢青压下秦刺史的暗箭,他们必须竭尽全力保下乡民。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孙晋眼眶潮热,对谢青道谢:“多谢上峰搭救。” “不必客气。” 谢青瞥了一眼孙晋,挑了挑眉梢。心道:与你又有何干,我只是想救妻。 张主簿有了一线生机,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连夜召集了衙役,匆忙出入家府,挨家挨户去惊扰乡民。还未天光,他就喊他们收拾细软,一块儿奔山逃难,山洪不久后就要来了。 而旁听了一程子的孙楚,也想为沈香做点事,他披衣出门,一面跑一面道:“阿姐,我去喊孟东城!这小子家里有钱,山上建造了几座院落,我让他挪出来,供大家伙儿暂时落脚。” “好!你思虑得很周全,这样大的雨,上山还没遮蔽之处,怕是要受风着凉。”沈香想了一会儿,喊来阿景,“阿景,你去把附近的山寨都腾空了,留大家登山避难,如有建在山中的殿宇道观,也一并打点好。” “是,小……小香娘子。”他险些喊漏嘴喊成“小夫人”了。 孙婶娘六神无主,茫然间,她转身回了伙房:“我、我去蒸点馒头!大家伙儿逃难匆忙,定没吃没喝,总要好生备上。” 质朴善良的人,定会一心体恤旁人。 沈香仰首,对谢青弯了弯唇角,仿佛教他去听孙婶娘说的话。 她要救下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她没有做错。 雨越下越大,来势汹汹。 再过几个时辰,沈香也得往山上行路了。泾河决堤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张主簿深知这一点,才会绝望到悲从心中来。而秦刺史,恐怕对淹死灾民一事乐见其成,人死得多,赈灾银便多,他想保的是滚滚财源,可不是草芥人命。 谢青忽然问了她一句话:“蝼蚁如何自保?” 沈香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温顺地反问:“您是暗指孙府的人,皆为蝼蚁,没有自保的能力吗?” 所以,他们面对秦刺史的算计,才会显得这样无力。 哪知,谢青只是缓慢摇了摇头,道:“若蝼蚁众志成城,可阻万里洪潮。” 他在告诉她,不必太担忧。虽然孙府和这些县民,对于上位者来说,乃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但他们齐心协力,也可积攒一股力量,与天相搏。 “您……” “我会护他们通天,正如你所愿的那样。” 在这一刻,沈香似乎有点明白谢青了。他确实是罕见的怪物,行事只看利己与否,仅仅追求利益最大化,从来不论对错善恶。他愿意帮金垌县,并非他扶危济困,而是因他看顾沈香,愿意以她眼中的善恶行事。 沈香莫名想起某个缱绻的夜,她与谢青额心相抵,潮濡浓密。 他们紧密贴合,于水池中浸着,互相救赎彼此千疮百孔的身心。 她捧住谢青漂亮的下颌,轻轻颤动,吻上他的唇。 她知他情动,也听他在她耳畔允诺:“往后,我当你的菩萨,普度你的众生。” 谢青如约做到了。 即便他并不怜悯那些弱小的黎民百姓。 一瞬间,沈香懂了谢青。 他是最锋利冰冷的剑,他甘心栖于沈香掌心,任她驱使。 端看她如何用这一把毁天灭地的邪剑,用以济世,还是毁天。 沈香忽然笑了声:“确实,诚如您所说,您从未有过坏心。” 谢青听她忽然刺出一句和私情有关的话,他不知该欣喜还是畏惧。 “小香?” “您是不曾有心啊……” 沈香又补了一句状似冰冷的话,把谢青霎时间打入低谷。他抿唇,不再言语。 “不过,不算坏事。” 还来得及。 没有心,便由旁人来造这一颗心。 她会塑造善心,从前一直都想引导他从善。 沈香又笑开,春山如笑,明媚动人。 这一次,她给了谢青希望,没有收回。 再看看吧,她对他的怨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而谢青,品着这句“恶言”,心尖上又漫出一丝窃喜——或许她并不是在欺负人?这句话,可能是一句很好的话?人的情感,真的好复杂。 待沈香上山时,洪水真的冲垮了远处泾河的提防,黑黄色的浪潮,一点点翻涌入城,淹没金垌县。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黄蟒,大口吞食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菜肴。 这一场山洪,比往年来得都要大。整个镇子几乎被浸没了一半,而洪灾的开端,仅仅是秦刺史修堵提防不当,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 甚至,秦刺史还渴望百姓遭难,死得越多越好,钱囊子也会越来越鼓…… 狗官。 沈香双手紧攥成拳,眼中全是怒火,以及无能为力的悲伤。若她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结识孙家。 孙晋定会被拉去顶罪的,而她的孙婶娘还有弟弟孙楚,都会成为官奴婢,被毁去一生。 真可恨呐! 她如蝼蚁一般卑微。 水渐渐涨上来了,沈香发现山下还有人影攒动,依稀传来啼哭声,是抱着两个女娃娃的妇人。 沈香错愕地喊:“怎么还有人没能上山?!所有县民不都遣散了吗?!” 有人认出来声音,叫嚷开:“那不是刘家的娘子吗?” “刘大能呢?!你怎么自己跑来了,不把你婆娘带来?!” 被推搡的那个男人怯弱地答话:“这不是洪灾来了吗?我当然要先走啊!婆娘腿脚受伤了,孩子又不要我抱,总不能为了她们耽搁命吧?我、我先帮她们在山上打点好,这样也方便家人安置不是?” “早听说你是入赘你婆娘家的汉子,怕不是嫌女娃不能传家,打算丢下妻女,等她们出事了,也好占据家宅吧?”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 刘大能宁愿在山上和乡里乡亲争吵,也不肯下去拉妻女一把手。 沈香环顾四周,谢青和阿景他们都在另一边的寺庙安排住处,没有武艺高强者能帮她。而她也不能逼大家去救人,毕竟都有自己的家室,怎可能劝他们舍弃亲友,为外人牺牲。 最有资格帮人的刘大能也躲在人潮后头,不愿露面。 眼见着山洪要涨上来了,便是求生欲再强,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行进,脚程也会变慢。 沈香咬紧牙关,亲自沿着山路往下跑去,她想帮妇人抱个女孩儿,这样走得更快些。 妇人原以为大家都在看戏,眼见着娇滴滴的小娘子过来搂住女娃,眼眶一下子发红。她哽咽道谢:“多谢小娘子。” “快别说话了,咱们上去吧,这洪水来势汹汹,怕是会淹人,上山避一避难,水退了便好了。”沈香抱住孩子,搀妇人往上爬行。 或许有了沈香的鼓舞,妇人走路更有劲儿了。 她们的运气不错,在山洪漫上山腰时,登了顶。 妇人先被刘大能拉上去,紧接着是沈香高举起的女娃。 夫妻二人刚抱过女娃,沈香忽觉足下石块一松。 不好!一股子惶恐笼罩住沈香。 她忘记了。既是落雨好几日,山体被狂风骤雨浸泡,沟谷积累的砂石早就松垮,今儿又被她勉力一踏,牵一发而动全身,竟形成一股石流,带她冲下山去! “哗啦”一声,山石动了。 沈香顷刻间淹没入洪荒之中,不见踪迹。 完了!全完了! 那可是孙明府的干女儿啊! …… 另一边,谢青听沈香的安排,护送另外一批县民逃亡山寨,有阿景这个山匪头子助阵,仅存的山匪们非但不伤害百姓,还迫于-淫-威热切地招待了他们。 谢青打点好这边,便想去寻沈香。他擅轻功,于山间踏枝飞渡便能行路,无需畏惧山洪。 只他一阵心神不宁,直觉哪里出了差池。 一回沈香所在的山峰,四下打听,竟得知沈香被卷入山洪之中。 他面色铁青,凝望朝前奔涌,滔滔不绝的山洪……水的流势固定,落入其中,应当也是被水浪裹挟,朝前方奔腾。 洪灾的恐怖之处不只是水势大,还有席卷入内的树木砂石。人若绞入其中,遭受异物撞击,定会遍体鳞伤,生机渺茫。遑论沈香还只是一个身娇体软的小娘子。 他要找到沈香。 或者,和她一起去死。 什么家国天下,苍生存亡,统统同他无关。 他只要,他的小香。 于是,谢青仿佛得了失心疯,一下子坠入了洪水之中。 一如从前,他义无反顾坠崖一般。抱着她,能和她归于一处,谢青就感到十足的安心。 她是他的归巢啊,他只想死在有沈香的地方。 谢青虽然没有资格触碰她,但他有资格追随她,葬身同一片荒野。 “小香,等我。” 可惜,这一幕,无人瞧见。 大家都只顾自家的悲欢离合,没有放心神于旁人身上。 诸般七情六欲其实并不相通,一如神佛也未必怜悯世人。 …… 沈香的眼睛疼到睁不开,她四肢百骸也很疼。 不知撞了多少山石与树木,她没能死透,在浪潮里翻涌,上下起伏。 这样重的伤,仿佛要压出五脏六腑。 沈香想,她应该快死了吧? 她算是死得其所吗?不懂,搞不明白。 最后的一刻,沈香记起的人,其实是谢青。 要是她死了,谢青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成为一把锋利的邪剑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种。 她因这些县民而死,他会发疯杀了所有人吗?在沈香的印象里,谢青一直克制力不强。 道貌岸然的男人,平日里端着比菩萨还要慈爱的笑容,但其实心都是黑的。有时候,沈香想,他能笑得那样慈悲,是和神佛学的吗? 她差点都被他骗了,她还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呢。 但……沈香也没有忘记,兄长去世的那一夜,风雨招摇,真的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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