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乱世,人人都身不由己。男人很容易就因为战乱死掉,漂亮的女人会被父母被权贵当成礼物送来送去。痛苦的人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可能明天就会死亡。” 南乐已经亲眼见过许多死亡,也见过很多痛苦的人。 但没有人会这样直白的将战乱死亡,痛苦,身不由己说出来,大多数人都好像对现状已经麻木。 即使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面前,也有一种力量迫使着所有人本能的逃避说出这种可怕的现实,转而用言语小心翼翼的粉饰美化。 沈玉的外表稚嫩美丽,南乐捡到这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脆弱的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 但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南乐发现沈玉比她所想象的更为成熟。 这个美丽的少女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冰冷的,甚至是残忍的吸引力。 那张美丽的面容偶尔会用最天真的神色毫无波动的说出最残忍的话。 在很多时候沈玉的眼神像是春水,像是用最细的丝线织出来的密实渔网,像是柔软的柳枝。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正在被全心依靠,他的心意裹着你,缠着你,密不透风。 可在极少数的时候,沈玉的眼神会变得完全不同。 那种不同南乐很难形容,这种不同让南乐怜惜,她隐约觉得沈玉身上有一种莫大的孤独与痛苦,他一定亲眼目睹过,亦或者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情才会有这种远超年龄的成熟。 这一刻,她忽然很心疼他。 “我不喜欢身不由己,所有人都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身不由己,所以他们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就喝酒,杀人,写一些没有用的文章。然后告诉女人一些很无聊的大道理。让她们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宅,做一个听话的好女人。” 南乐乌亮的瞳仁安静的注视着他,真诚的向他请教,“什么叫好女人呢?” “女德女诫里的好女人不能喜欢丈夫以外的男人,门第高贵的大户人家要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在大宅里的规矩一个女人自己喜欢一个男人,决定自己的婚事,叫做自奔为妾,是不知廉耻的坏女人。 若是出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之后生下几个儿子,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后宅伺候一家老小,对待妾室,对待丈夫的其他女人都当姐妹一样全心疼爱。自然是好女人。” 可这样的好女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南乐听了这么一通,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活到这么大,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做了坏女人,急忙拽住沈庭玉,“那我跟林晏,没有媒人介绍相识,也没有父母之命。我岂不是……” 沈庭玉见南乐被吓成这种样子,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拿更可怕的话去恐吓这已经吓坏了的少女。 “是啊。姐姐,在那些喜欢讲大道理的男人眼里,你这就是自奔为妾,是无媒苟合。若是在南方,在中原,那些人是要把你抓去沉塘的。” 这样的话,太重了,太残忍,太伤人,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 她本以为就算跟林晏闹翻了,不在一起了,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她无愧于心,心中亮堂堂的。 可沈玉给了她一点新的智慧。 让她知道‘自奔为妾’,‘无媒苟合’,让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做了错事,还自以为在做好事。原来她这样坏,这样笨。 南乐没有去过中原,没有去过南方,但这些地方林晏与她提起过。 随着沈庭玉的话,南乐想起了另一张脸。 无数画面冲进她的脑海,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请相熟的叔伯摆了完一场酒,南乐踩着红彤彤的晚霞回到船上,想去抱一抱林晏,林晏却是愁眉不展。 他虚弱的靠在床头,神色忧愁,“娘子,我实在爱你,爱的发狂。可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文钱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能给你的只有一颗心。” “不要紧。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唉,娘子,我这身子能在死前娶到你实在是我的福气。但你嫁给我真是委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陪你多久。” 南乐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有一个丈夫,便是多了一个亲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留住他。 那时为了这唯一的亲人,她什么都肯做。 南乐下定了决心,“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 乍暖还寒的四月,江水仍旧刺骨,却是本地采珠最好的时候。 成婚的第二天,她就去了百宝记,找掌柜签下生死状,做了采珠女。 采珠工钱优厚,只是那一片江水不仅冷得刺骨发寒,且水深浪恶,遇上大风就是九死一生。 每天傍晚她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让船主拽上岸,冷的发抖,最盼望的就是领了工钱去为林晏换一包救命的药。 等她满心欢喜的捧着一包药回到船上,还要再守三个时辰的炭火,熬到深夜,强撑着疲乏端着药碗晃醒沉睡的林晏。 林晏初醒,眉眼透着些病气,接过药,又亲了亲她早让水泡的发白发皱的手指。 他咳嗽着向她道:“娘子辛苦了。” 喝下药,南乐催着林晏赶紧躺下休息。 林晏却将她揽在怀中,握着她的手,与她道:“将来我们有机会,可以去别处看看。一道去中原,去南方都好。那里的山水景致与此处很不同。春天可以踏青,夏天有许多花,秋天落叶很好看,冬天也不下雪。南方有许多河,气候很湿润,你一定会喜欢。” 可这些都是在骗她,他想与她成婚是假,他想跟她去别处看看也是假的。她救了他,可他明知道无媒无聘成婚的后果。 他仍骗她,一直骗她,害她。 那些好听话骗她不知不觉做了坏事,害她落到要遭人耻笑,被人戳脊梁骨,要被人打成荡|妇去沉塘的境地里。 她要脸的,爷爷说过人活得就是一口气,一张脸,一定要行正道。 南乐自认没做过任何坏事,她从没有存过坏心,连对男人轻浮的笑一下都没有。 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失去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她的努力全是可笑的。她怎么这么笨呢,让人家这样耍,这样利用,利用完了就一点都不爱惜的丢掉。 比看见林晏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还要更多的愤怒与委屈如一根尖刺扎进南乐的心,让她领会到一种钝痛。 南乐面色惨白,肩膀可怜地瑟缩着。 沈庭玉瞧着她的表情,牵着她的手,进一步不留痕迹的引导南乐去憎恶林晏,让她知道那男人的险恶。 “男人订下这种规矩,女人敢自己去爱一个人就是荡|妇就是淫|妇。读过书的男人们最懂这个道理,还偏要勾引女人与他们私奔,与他们无媒苟合,去犯世俗的大戒,反过来又要指责女人放荡。 到头来,男人倒仍旧是清清白白,错全归了女人。姐姐,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大多如此。姐姐,你瞧这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读了书的那些杀人都不见血,岂不是尤其坏。” “那玉儿,你觉得,”南乐心下很乱,一时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林晏喜欢我吗?” 沈庭玉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中,一点点与她十指交缠,“这封信中写了很多可以被称作喜欢的话,姐姐想要听一听,我就再给姐姐念一遍。” 南乐不假思索的摇头,连着摇了几次,“不。我不想再听一遍。别,我听着真挺费劲的。我实在是太笨了,我不会,不会读书,不识字,连封信都读不懂。” 南乐忽然停住动作,迟疑的看着沈庭玉,犹豫了一会儿,才声音颤抖的开口,“玉儿,你说读过书的男子都懂得那些道理。可,可林晏没跟我讲过。他从没跟我讲过没有媒人,没有父母之命,就是无媒苟合。是不对的。” 她慢慢垂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看着沈庭玉,那双乌亮眼睛不受控制流出泪水,很快便已经是满脸的泪。 这本就是沈庭玉所期待,所乐于看见的场景。 可真见到南乐这样伤心无措的神色,沈庭玉的心脏刹那间仿佛被人紧紧攥住,暴怒滚烫的血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四肢,怒火点燃了血管,烧得他想要杀人。 少女红着眼睛,呆坐着,不停的流着眼泪。 沈庭玉攥着袖子为她擦眼泪,可这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净,很快连他袖子都湿了半边,让他变得手足无措。 她哭得他心腔中滚烫的血一点点成了酸水,酸得心都要碎了,他后悔了,甚至是憎恨自己的恶毒,阴暗。 他是故意将她吓成这样,就为了那么点嫉妒的小心思,让她这么伤心。 他心中第一次有了自责与懊悔,为伤害了另一个人而难受。 可就算再懊悔,出口的话就是覆水难收,他只能轻唤了一声,“姐姐。” 南乐这才醒过神来,攥住他的手腕,一脸委屈问他,“你说林晏懂那么多道理,他让我嫁给他的时候,喊我娘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是啊。 这姓林的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出身关中林氏,最是熟悉世家那套规矩的贵公子,怎么到自己娶亲,既不写婚书,也不请媒人。 这姓林的,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沈庭玉每想到一次,心中就会涌现出一种把林晏的脑袋和心肝都剖出来找个答案的冲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想要杀一个人。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 今夜,他要亲手扒掉林晏的皮,切掉那根油嘴滑舌的舌头,再把林晏白天盯着他看的那双恶心的眼睛剜出来,仔仔细细的掏心掏肺,来找他想要的足以让他满意的答案。 唯有如此,必须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几乎沸腾的杀意与妒火,浓稠血腥的怨毒。 为了顺利实现这个目标,沈庭玉特意先去抢了一把胡僧剃人骨的尖刀。 这把刀又利又薄,剥皮剁骨都很趁手。 他不无恶意的想着,林晏死在这把刀下,按照胡僧的说法也算是为人世多添了些功德。 “到底如何得罪了我,你还是去下面问阎王吧。” 林晏瑟缩着后退,狼狈的像是一条狗。他的眼神不再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只有对于生的渴求,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只剩下惨白。 在刀尖之下,在困苦的绝境之中,没有一个人面目会是好看的,每一个人都平等的卑微,渺小。 沈庭玉目光落在林晏那张狼狈而难看的脸上,面具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次笑容,一个跟面具如出一辙,几近癫狂的笑容。 面具上的一双眼满眼猩红,煞意深重,如修罗恶鬼,迫不及待要择人而食。 他手中那把淌血的尖刀一动。 那是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的一刀,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刀身,只能看见一道银光刺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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