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巨大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林晏的胸口, 方才他还觉得死了干净。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活够了。 但在这时真正在刀下,他才发觉, 他想活下去。 什么不愿出仕, 什么不慕富贵,生死置之度外,什么高节大义。 不过是他的自我欺骗而已! 他想要活下去, 就算不择手段,放弃自尊,放弃所有的傲骨, 也想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想要活下去,他在船上怎么会对南乐用尽浑身解数的讨好,说出那么多他自己都觉得下贱的话。 在这一刻, 林晏真怀念南乐, 怀念在船上,怀念只要动一动嘴皮就能转危为安的日子。 他真想回到那个时候,把南乐抱在怀中,只要抱住她就抱住了无边汹涌江水中唯一的浮木。 有她在, 船上总会为他留一盏灯, 什么也不必怕,什么也不必管。 可那样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 将来绝不会再有。 他近乎绝望的想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蠢女人与他闹了别扭, 此时并不在这里。 至少她不会被他牵累,还能平平安安的替他看到明天的朝阳。 在刀尖劈开林晏胸口时,林晏好像闻见了旧都古宅沁进墙壁里的幽幽椒香, 听见一声又一声出自不同女人口中千回百转无限柔情的‘林公子’, 一张张曾与他有过纠葛的女人脸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的转。 最初是一张灵动秀美的脸,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澄澈又依恋,乌亮眼瞳深处是再明显不过的敬慕。 那双眼中倒映出他的面容,明明苍白虚弱的躺在床上,可映在她的眼中却如天神一般英俊高贵,凛然不凡。 但很快那张脸便被妖艳的,俏丽的,华美的,娇弱的,无数的美人淹没了,她们的眼中映出无数个他,醉醺醺的他,烂泥一样的他,目空一切不屑一顾的他。 那些不同的女人都隐没于黑暗,在最尽头只剩下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 少女赤脚立在冰雪中,衣衫单薄,小脸深陷进番红的毛料里。 她抬起头,玉肌乌发,眉眼比雪更清绝,让人过目难忘。 这令人惊艳的一幕久久残存在林晏的脑海深处。 那是林晏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可惜他还未来得及与这美人有什么瓜葛,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得到她长久的注视。 生命的最后关头,林晏突然生出无尽的不甘与对这尘世的贪恋。 黑衣人不顾一切扑过来挡在林晏,以身为盾,恶狠狠的挥出排山倒海般的一剑,面目扭曲地咆哮道:“你绝不能死!” 沈庭玉冷笑一声,“找死!我成全你!” 刀剑碰撞出急促的巨响,林晏迎头被浇了一脸温热的血,男人将他从刀下拽了出来,一把推开,又一掌拍在墙角某一块贴地的砖块上。 轰隆一声巨响,二人与地上的灰尘杂物瞬间被地面裂开的巨口吞没消失。 眨眼之间,只留下眼前一小块空荡荡而平坦的地面,只有地上与墙壁上斑斑的血迹能够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个梦。 “地道?” 沈庭玉不可置信的蹲下身,他照着方才男人拍下去的那块砖又拍了一下,地面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他恍然间想起,这大宅本就是卫家修起来的府邸。 一个世世代代出武将的家族,在自己家中修点密道保命再正常不过。 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南朝的狗会来的这么快。 恐怕这姓林的早就处于他们的监视保护之中了,可笑这姓林的自己一直在被监视却浑然不知。 若不是这个畜生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存在,一副根本无人保护的样子。 他绝不会一点防备都没有!绝不会让他逃走! 沈庭玉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鲜血,面目几乎扭曲,呼吸愈发粗重而急促。 几乎要获得的成功,几乎就要被抚平的愤怒,痛苦,憎恨,怨毒,却在最后一刻被硬生生夺走,功亏一篑。 所有兴奋都尽数化为恼怒与极度的失落,本来将要消失的妒恨,怨毒,翻着倍的冲击着他的浑身。 沈庭玉揭下脸上的面具,额头青筋暴起,对着那块砖,狠狠一掌拍下去,轰然一声巨响,石砖四分五裂,整个房子都震了一震,那一块地面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庭玉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开这地道了,他们肯定一进去就从那边反锁了入口,甚至是毁掉了这个入口。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无法遏制心中汹涌的情绪,提起尖刀一次又一次将林晏挂在墙上的书画,一旁随意摆放的书籍,砍了个粉碎。 做完这一切,他仍然不解气,恨不得将这整座府邸都掘地三尺,可是天快要亮了。 沈庭玉浑浑噩噩的走出这间房子,提着刀,走在路上,像是一条饥饿难耐的恶狼,迫不及待的想要吸吮热血,用一场搏杀宣泄出所有愤怒。 如果这时候任何一个活人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死在他的刀下。 可金平城的街头没有一个人,这座城池荒凉得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乌鸦与秃鹫聒噪难听的鸣叫,它们在他头顶盘旋不散。 在这种极度寂寥寒凉的环境里,沈庭玉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 他该回去了,他知道他该回去了。 可是他太难受了,他太愤怒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他回得去吗? 他回去会伤害南乐吗? 不,他哪怕伤害自己,伤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刀也绝不会对准她。 这么长时间了,南乐应该醒了。 她会发现他偷偷跑出来,会问他。 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半夜偷跑出来是为了去杀她的情郎。 他不能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这副双手染血,愤怒至极,跟恶鬼一样的样子。 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该怎么面对她? 说谎,继续说谎,想一个更好的谎言欺骗她。 她对他那么好,她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一直在骗她。 他越想抓住她,就越得说谎,从头就开始骗,一直骗下去,停不下来。 他真的很想对她好,可他没有办法。 他害怕他真正的样子会吓坏她,他害怕他会伤害她,让她伤心。他更害怕谎言被识破,她会恨他骗她。 他想占有她,想要她的喜欢,她对一个男人,对心上人的喜欢,而非对妹妹的喜欢。 可一旦被她识破他的谎言,他的欺骗,他的卑劣,他的凶恶,他的无耻,他对她所生出的那些肮脏的欲望。 别说对心上人的喜欢,就是对妹妹的喜欢,也会荡然无存。 想到她,总让他快乐。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快乐中掺杂了害怕。 她越使他快乐,便数倍让他害怕。 这种滋味切骨的煎熬,熬煮得他骨头都在发颤。 沈庭玉跌跌撞撞的提着尖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让冷风吹得头疼欲裂,本就失控的情绪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他几乎想要逃跑,逃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中,逃回他最熟悉的环境,人人都是野兽猪狗,大家一样心怀鬼胎互相撕咬,一样比着谁更恶毒谁更凶狠,比着口蜜腹剑,比着谁的谎言更动听,比着谁更奸诈无耻。 绝不用担心自己伤害到任何人,只恨自己的牙齿不够利,谎话说得不够动人,回击的不够用力。 只要最无耻,只要最残忍,只要最嗜血,只要最像是野兽,就是最强的最聪明的最完美的人。 不会受伤,不会失望,不会后悔,不会内疚,不会害怕,什么也不必畏惧,什么也不必担心。 可南乐用爱让他发狂又让他害怕,她用毫无藏私的关怀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贪婪,她用她的干净让他知道他有多肮脏。 她让他彷徨不知所措,做出以他本性绝不该做出的可笑事情。 双十年华,身上带着江水与清风的味道,有着世上最干净清澈的一双眼。 在林晏之前,她没见过人,没受过人心的苦。 见了林晏,她已尝了人心的苦,却仍救下他,照顾他。 他所喜欢上的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可他不是。 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是她会喜欢的人。 她一时让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与她相配,讨她的欢喜,讨她的笑脸。 一时又让他生出无尽的恶念与妒恨,想要杀尽胆敢靠近她的男子。 这一切都本不是他所该做的事情,不是他该走的路。 从遇到那个姑娘起,他为自己所安排好的人生就失了控。 他等了这么多年,拼命活下来,想要长大。 他太欢喜成为大人了,他从小就盼着长大,小孩子什么也做不到,细弱的手举不起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糟糕的事情发生,无力阻止,只能强忍着一切羞辱,受着所有的伤害。 小孩子太弱了,弱者就不配活着。弱者想要活下去,只能忍,忍受欺凌,忍受无能为力的愤怒,忍无可忍的时候只能流着眼泪紧紧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再继续忍下去。 这样的世道,弱者是猪是狗,是两脚羊,是不配活下去的。 终于,他现在长大了,他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提起刀,能够杀任何一个他想杀的人。他一路撕咬着,活到了最后。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机会,露出獠牙,逃出了那个牢笼。 他该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他该回去继续将牢笼击碎,他该杀许多人将他们的头颅踩在脚下,继续将这条注定尸山血骨的路走下去。 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忍?还有什么可害怕?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就该想做什么做什么,让所有人都畏惧他。很快,天下人都会在铁蹄与刀剑下跪进尘土里,诚惶诚恐的畏惧他。 他可以做这世上最恶的一头兽,吃尽千千万万的人。 远远的,一只白鹰直冲而来,掠过他的头顶,惊起无数跟随在他身后的乌鸦与秃鹫。 鹰飞来的方向,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玉儿!” 沈庭玉僵硬的站住,有一瞬的恍惚,怔怔的抬眼,看着远远的黑暗中豆大一点的火光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南乐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对他使劲挥手。 时间好像刹那间停止了。 沈庭玉立在漫天的大雪中,周围的雪花仿佛都静止不动,漆黑的长夜中只有那一点遥遥的火光,它缓缓照亮了他的双眼。 雪花纷飞,久出于黑暗的人,骤然见到光亮,被刺眼前一片空白,酸涩难忍,却依旧难以移开双眼。 他固执的睁大双眼,强忍着双目的疼痛难受,死死的看着光亮中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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