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宫里魏塱多有愁容,初五就要大祭,免不得要和司天监的臣子多商议些。大抵到了此时,他才真的上心年三十那几声惊雷。 彼时说是只怕今年春夏多涝,秋冬大旱。现秋冬如何尚不得知,可这半年春夏,雨水是多了些。 这也罢了,万物剖符,有兵戈之灾。平城战起的文书,已然传到朝堂。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拓跋铣此人,又不是没打过交道。既然早早候在了关外,无非就是在等个时机。 沈家不死,这时机还能晚上几天。登基数载,魏塱还是初回记起梁成帝的教诲,大抵在他当儿子的年岁里,本也就没学过几则帝王术,那该是魏熠的活计。 臣道,忠未必强于佞,直必然不如曲。 若是沈元州一开始就领旨带兵回京,何至于如今两难。不回也就罢了,沈家老小…… 沈家老小如何,未必就是那场大火。魏塱自认还算了解沈家那老不死,怎么也不是个以死明志的人,但沈元汌自尽于朝堂,是不争的事实。 既如此,即使真有所谓幕后黑手,做到了这份上,再顾及沈家人如何死的,已然于事无补。能做的,就是将这个消息瞒着沈元州,能瞒一日是一日。 只是西北那头的兵,本就没指望能全数调回来,现又起战,只怕难上加难。想着这些事,文书又来三四封,直追到天子书房。 司天监的人还没走,魏塱缓缓喘了口气,道:“今夜会下雨吗?” 司天监唐毓大喜,天道如何,哪能测的准,时值乱时,皇帝近日问的都是吉凶祸福,不好答,难得问个好答的。 “今夜有雨。” “何以见得。” 唐毓伸手,往窗边走了两步,昂首道:"陛下观之,虽现时骄阳烈烈,然其环晕,虽飞云白白,然其拖尾。且辰时间天布浓霞,长庚无光。所谓朝霞生风,日月晕雨,云尾暗天,三者皆是落水之相。 臣以人头作保,今夜必有大雨。早则黄昏,晚则入夜。" 魏塱并没去窗边看,只挥了挥手,示意司天监的人退去。另拿起折子,一封封看,南水北火,都是个急,哪头都顾不上了。 连读了几封,朱笔不知往何处批,最后折痕都去了薛凌指尖,翻飞成元宝堆在一金丝提篮里满满当当。待到午后转阴,仍是只带了薛暝往隐佛寺。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是身窄装,上好的皮革作了护袖将小臂裹的严实。上头敲了铆钉,又银线走了虎纹,跟要上阵一般。 薛暝瞧见她摸了又摸,想女儿家衣衫飘逸宽松,打斗起来却是万般不便,往日见她多用束袖扎了就是,上回见她穿护袖,好像自个儿还是“霍云昇”。 只是如此穿着,袖里短剑就划不畅快,又没拿旁余兵刃,薛暝反倒放心了些,此行确是去烧香无疑。 等到了老李头坟前,才发现荒草乱漫,坟头都快不见了。薛凌气道:“怎月余不来,变成这鬼样子。” 薛暝忙劝道:“今年雨水多,山野藤蔓长的快,也不妨事,瞧着面上多,就几颗主茎而已,我割一割就好了。” 说罢身上摸出来一枚短匕,将草丛拨开,在地面上找了一阵,挑断了什么,果然扯走了一大堆。 虽坟前石碑还覆着青苔,好歹有地放祭品篮子。薛凌凭添跋扈,比往日底气都足,搁下东西昂首道:“我来了,跟你说一声,等着,下回来,就是接你回平城了。” 说完想了想,侧脸一本正经问薛暝:“人埋在地底下,一年能剩点啥?”又自言自语般道:“若是骨架子还好,万一还剩点烂肉,我可拿什么装啊。” 以薛暝瞧来,这荒郊野外地底下,一年肯定烂的只剩骨头了。就算此地有佛光普照,带点烂肉,估计拿水一冲就能掉,倒也不用太过操心。 然这话显是不能说出来,他笑道:“总能带走的,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此话果然惹得薛凌开怀,咧嘴道:"快的很快的很,依我瞧来,平城打不了几日。那地常打常撤,没准咱们过去,都已经打完了。 我与拓跋铣讨个交情,先要过来,再混进宁城去,沈元州一死,就接了他的兵,看这京中能打成个什么鬼样子。 管他谁输谁赢,我回来要个魏塱该是容易的很。" 说着话去取食篮东西,点心瓜果一应拿了出来摆在碑前。薛暝未答话算是默认,不管是黄家攻进了京,还是霍云婉得了手,于这两方,当今皇帝都是个手中山芋。 就是这山芋稍有些烫,毕竟弑君的名头不好听。有人跳出来要拿走,且要拿去碎了,正是求之不得。确如薛凌所言,该容易的很。 薛凌引火点燃香烛,瞧着手中冥钱有些犯难。原山野大雨,乱草底下土壤湿的很,纸丢上去,估计转眼就要浸头。想拿两张垫着,又觉呆会烧不完可惜。 薛暝瞧出她心意,上前道:“我来罢”。说着先引燃两张,拿在手上一边烧着,一边烘烤地上水汽。直到纸张只剩一个角,方丢了手,再拿第二张效仿。 薛凌一瞧即明,笑道:“这可是个好法子”,跟着也伸了手拿起同烧,虽不能烤干正片地头,但得方寸,呆会便有地放元宝,省了元宝也燃不起来。 薛暝笑笑未言,又听薛凌道:“早知这死人事打理起来如此艰难,该还是命个人时时看着坟头的好,如今来烧个纸都大费周章。” 语调跳脱,混若当真嫌弃,薛暝偏头瞧她,却见她又见她眉目怆然,捏着黄纸道:“无妨,平城外头长不得这么深的草,这烂地也呆不了几天了。你再忍忍,咱们就回去了。” 她蹲下身,裙角跌在泥泞里,指尖触及碑座,黄纸在手上摇了又摇,褪色成沈府死讯。 一纸惨白,烧到了沈元州面前。 ----
第1017章 洗胡沙 纵是魏塱想瞒,可京中并非只有姓魏的,沈府那把火也没全然烧透。挂孝要等天子诏,往西北传话却只须一匹快马尔。 一路遮的严实些,沈伯清生前没能赶到的棱州,死讯只得三日便到了。此地果然已是沈元州手心捏着,飞书一封,鹞子当天就到了宁城。 信上笔墨不多,沈府里头是一桩无头公案,说也说不清楚,唯沈元汌卒于朝堂众目睽睽,多写了两句。 高堂俱丧,兄妹不存,休回。 沈元州捏着书信,起身翻箱倒柜,搜出另一封来,是前儿到的沈伯清亲笔,上写一家老小已随苏远蘅离京,不日即到棱州 当时看的一头雾水,何以父亲全然未与自己商议,来信便说已经离京,又是与苏远蘅搅和在一处。可两地相隔千里,鱼书雁信来往杳杳,哪里问得清。 此等大事,也不敢再走公文问,只派了心腹连夜往棱州赶,算算脚程昨夜差不多该到,只是信还没回来,苏远蘅那头已出了乱子。 仔细想来,与苏家的牵扯,是去岁年初苏凔高中始。沈家虽发迹于新帝登基,然朝中常年被黄霍两家把持,沈家能依仗的,无非西北一点兵权尔。 庆幸的是,天子也苦于黄霍久,沈家反成了天子依仗。 古来朝堂,无非文武,想要与黄霍抗衡,沈家武在外,要紧事就是内结文臣。皇帝力排众议点了苏凔为金榜,沈府哪有不识趣的道理。 时至今日,已无法分辨得清,究竟是世事凑巧,还是筹谋已久,苏凔背后,居然是巨贾苏家。 二者上任即是碣使来京,恰过乌州。风云在侧,三方理所当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后来种种,龙争虎斗,伤了苏家,实是人力所不能及,非见死不救尔。 素日与苏凔、苏远蘅来往,瞧二人颇有忠义心肠。胡人南下在即,皇权朝不保夕,沈元州也作了个于情于利,苏家该帮着自己才对。 不想家书刚来,底下人急急传,苏府答应的粮草钱银,俱是废石。见微知著,苏远蘅肯定有问题,却不知如何,父亲说和他一起离了京。 这厢担心还没个着落,平城兵书又至,胡人攻城了。还好平城准备良久,那个安鱼极稳妥,短时内不足为虑。 然京中又传圣旨,西北十六城兵马司悉数点卯领兵回京,另着抽丁。这旨意,居然是直接下到地方官吏,并没通知沈元州。若非心腹递了话来,不知他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沈元州捏着各处乱麻,心急如焚数日不得寐,直至这一纸丧帖挡住眼帘。连一丝怀疑都没有,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断弦感。 从下属来报苏家的东西是一堆乱石时,他就已然猜到要出事。胡人早不攻晚不攻,这两天突然出兵,无疑是得到了京中消息。加之皇帝又一反常态,这三方举措,分明是,都知道沈家完了。 远在天边的沈家要完了,只能是因为,京中沈家已经完了。 身旁赵德毅看沈元州一口长气没上来,仰面欲倒,忙上前扶了一把,急道:“将军何事?” 这两日的消息都不太好,眼见沈元州两日不眠不休水米少进,底下人早就担心不已。现也无暇顾忌规矩,又看沈元州手上书信并非公文,当下一手扯了来飞速看过,骇然失色道:“怎会如此。” 旁人齐齐围上来道:“如何,可是陛下又……” 赵德毅捏着那张纸,不知要不要递给众人看,为难道:“沈老大人……” 沈元州勉强站直了身子,双目泛红,半晌怔怔走向一处座椅,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良久才喃喃道:“怎会如此。” 众人相觑数眼,书信悄然传了数手,在屋内翻飞如蝶,最后又递回沈元州手上。另一亲信王良道:“信上潦草,沈老大人如何不得知,只是元汌……元汌他……想必看见的人多,作不得假。” 他与沈元州亲近,年岁大些,与沈元汌也见过,呼其名并不冒昧。沈元州捂脸未答话,旁者又碎语杂杂,一说沈元汌不该如此,一说眼见未必为实,不知背后是否有人逼迫。 吵嚷间王良再劝道:“真假休论,此番境地,将军要早作筹谋,咱们这帮人,无论如何,是归不得大梁了。”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沈元州到底沉浸在丧亲之痛中,加之几日未曾休息,这会只觉头疼欲裂,实不能去想以后如何。 门外又听传令,说是今日平城文书到了。赵德毅上前接过来,步履沉重走到沈元州身边,低声道:“还是看看吧。” 一人高声吼:“不然咱们快回乌州,这本不是咱的地,不稳妥,天知道那狗皇帝要作什么手段。真个打起来,还是咱们自己人知根知底。” 附合声众,沈元州仍未抬头。王良再劝:"他们说的也是,这头的兵,不比乌州那边咱们带了好几年。若真有个万一,将军看,是不是以乌州为据的好。 再说,胡人主力必然走的是宁城线,咱们绕一绕,避其锋芒,等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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