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那么回事,薛凌似有开怀,却道:“不了,我又不懂,你看着就行,盈余多你多花点。”说着卷起了账本,递与含焉。 含焉噗嗤一声笑,说是“先去给猫拿吃的,账目是要紧东西,不好乱搁,且先拿着”,说罢小步跑开了去。 薛凌只得将手收了回来,捏了捏,好像是厚了一些。张棐褚曾说过一嘴,世道越乱,赌坊越红火。 四野嚎啕,总能能窥见一二。 然她并没翻开,往日就没怎么看,现儿个,听也懒得听。总也到不了临春,听来作甚。 目之所及,是那只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小畜生。说是只野猫,却不知已在壑园吃了多久白食,养的皮光水滑,在日头底下泛着微微金光。 薛凌身子前倾,好整以暇的盯着,那猫儿不与她亲近,却也没跑开,蹲在那,也跟个人一样盯着她。 一人一兽对峙片刻,含焉拿着个素胎描红小碟出来,路过薛凌身旁,瞧见里面搁着红艳艳白生生细碎各种,约莫是切好的肉,又卧着个黄澄澄鸡蛋在上头,青葱十指托着碟子底,像是要给临江仙里的贵客上点心。 含焉一边走,一边与薛凌絮叨:"张伯是养猫儿的,特意嘱咐我,说伤了喉咙,要吃的精细些。 我与厨房说了,半根刺也要不得,切的可碎了,管保卡不着。今日还有鹿呢,他们说鹿肉生硬,给些鹿肝吃,鲜嫩又补血。" 她逗那只猫:“哎呀,你运气可太好了,对不对。” 薛凌笑笑没答,鄙薄来的迅速又猛烈,以至于她自个儿没能察觉,下意识想真是世事无常,胡地里捞出来的一只畜生,今日端起了菩萨架子去哄另一只畜生。 猫子一声急不可耐的“喵”叫将她拉扯回来,心中一紧,脸上笑意霎时散去,一瞬间苛责近乎癫狂。 昔日自己时时端着菩萨架子,而今倒成了个畜生。 她确然看不得多远,但含焉近在眼前,是个小姑娘,流落胡地,本是人间惨事。却不知如何,自己生出了这等噁齪心思。 树影花枝里,含焉全不知薛凌作何想,自顾将碟子放在地上,试探着在猫吃食的时候小心翼翼去摸猫头。 猫粗粗呼噜了两声,有威胁意味,然并未反抗,喜的她连夸数声“哎,真乖真乖。” 薛凌默默喘了一声,卸了身上力道,身体前倾,脊梁弯成一道弓,空洞眼神看一人一猫在那吃喝逗闹。 含焉又说得两句闲话,总而薛凌也没听进去。待那蠢猫吃完,看含焉又取了些水来。薛凌起身,上前将账本递与含焉道:“我还有旁事,你赶紧拿去吧。” 含焉“哎”声应过,接过本子要放在怀里,蹲下间又道:“哎呀,我还是先搁在房里锁起来吧,出了乱子可是了不得。”说着又与那猫道:“你乖乖等我哦。”话落起身跑开了去。 那猫谨慎盯了薛凌两眼,并没跑开,复低头喝水。咕噜声间薛凌缓缓蹲下身,探手要摸。猫再没给面子,一声“哈”气,连蹦带跳窜了出去。 那只手悬在空中良久,一道陈年旧疤死死锁住手腕,直到薛暝喊,薛凌才勉强回神,抬头看薛暝拎着那只猫后颈站在近处,见她抬头,笑道:“我捉到它了。” 薛凌也笑笑,起身轻快道:“丢开它,不识好歹的东西,连救命恩人也不认得。” 薛暝没丢手,还摇了两摇,道:“不若寻只乖巧的来。” 薛凌脑袋摇晃的有些大力,发间珠钗乱晃,道:“算啦,我又不喜欢这玩意儿,何况咱们也呆不得多久了。” 薛暝适才撒了手,薛凌怏怏往门处走,一边道:“我好些地方要走一遭,也不知要先走哪家。那会逸白说去李敬思处要安排妥当些,你去问问如何安排,今晚能不能去了。” 薛暝一时未明白,道:“何以还要去问。”那会逸白说话,他也是听见的。只想着往日这些事,妥当了自会有人来回话,怎么今天倒要遣人去问。 薛凌压低嗓子道:“你别去,让那俩狗去。” 薛暝这才反应过来,舒了口气应声去。薛凌续往门里走,在门廊处与窜出来的含焉撞上,听得一声问:“咦,猫呢。” 薛凌懒得回头看,与她笑道:“别管猫了,这两日天道好,我闲的慌,明儿咱们找个地方玩去。” 含焉忙转头过来,一脸吃惊瞧着薛凌,道:“咱们……去?”想来从不曾有过薛凌邀她,乍然之间,有些不可置信。 薛凌凑的近些,道:“就咱们。”又低声道:“你可还记得那几个姓陈的,若不记得了,明日再特意瞧仔细些。” 说罢一指花圃,寻常声调道:“我瞧那畜生钻进去了,好没眼力劲儿,不让我碰。”话落自己回了房。 含焉顺着薛凌手指一瞧,又跟着往屋里看,慌乱之间又四周环顾一圈,提了裙角走下台阶,一颗心砰砰直跳去寻猫。 薛凌转进屋里,随后便听得几声猫叫,再推窗往外看,含焉已寻得那猫儿,又蹲着在逗弄。 她看了片刻,半晌轻笑一声。自忱院里含焉金玉锦绣加身,人也生的秀丽,任谁来看,都是一派大户千金娇娇样。只是京中闺阁,断不会随意蹲在地上,往日里苏府提点过的。 人若不刻意在细微处下功夫,终究本性难改。 她已然瞧不见那只猫如何,只记起早间那声“晦气”。沈府的人,也太晦气了些,临死还咬了两根手指去。纵明知世无鬼神,还是觉得晦气。 又或是昭淑太后那串黄翡确然多了些,一如黄家兵马,虽然樊涛现儿个是座上宾,难保哪日藏不住马脚。倒不如两方挑乱,多死一些。剩的越少,抓的反而愈牢。 与其捏个花不出去的元宝在手里,倒不如换几枚铜板,实用又稳妥。 逸白走的那么快,显是“黄翡之喻”一听即明。大抵这种事,本也用不着薛凌来提醒,不过是……知会她一声罢了。 院里又是一声猫叫,薛凌笔落字成,有种决绝的豁然。而今天下事,恰如鲠在喉,卡的许多人动弹不得,伸手进去强拉出来,免不得要流血,生死难料。 但是,那猫活了,活的活蹦乱跳,活的比以前活的好。 她看纸上横撇,巴掌大个“薛”字铁画银勾。算我的,都算我的。生死算我的,是非算我的,千秋功与过,都算我的。 罪与罚,都担的起,都算我的。 ----
第1020章 洗胡沙 薛暝再回转来,瞧见桌上三个圆溜溜方寸纸团乱滚。薛凌见他,没等他回话,一并将纸团收于手掌里托着,笑道:“来的正好,来来来,挑一个去。” 薛暝不明所以,迟疑了片刻方伸手拿。指尖才捏着,还没拿起,薛凌似比他急,一手将抽出的纸团抢了去,边拆边道:“我来看,我来看。” 纸团打开,上头是个江字。她有些泄气,仰在椅子上道:“行吧,就……就这家,晚间过去。” 薛暝瞧她面上不耐,实则颇有活泼,应是心绪不错,试探着拿了另俩来边拆边轻声问:“晚间就要去了么,可要多些人在外候着,刚白先生还说李大人处已妥当了,随时去得,只唤底下人备马车即可。”他惦记着昨日薛凌说不让一起进门,便没提要跟着。 再看手上纸团拆开,是个“李”字,又拆来,是个“苏”。因薛凌说过要走些人家,“李”字一瞧即明是李敬思处,那个“苏”字倒是想了一想,当是苏远蘅苏府。 薛凌仰面自吹着鬓角两丝碎发,含糊道:“早去晚去,都是个去,今日去便今日去,这来来往往又见不得光,只能捡天黑了去,咱也没几个天黑了。” 话到此处,她又活跃了些,弹身坐直,眉眼弯弯与薛暝道:“咱们初六走吧,最迟初七。” 薛暝轻声答“嗯”,薛凌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待凑近后,轻问:“东西收好了吗。” 薛暝耳边一热,脚下退了一步,垂头道:“都好。”他知薛凌问的是兵符。 薛凌起身拍了拍手,道:“那就行,明日我与含焉往临江仙吃茶,你把那俩狗支开点,别听见咱们说话就行。”说罢离了桌旁,自去寻了别的乐子。 薛暝站在原地,缓缓将手中纸团收紧,又将桌上一应杂乱处理妥当。日挂中天,院里猫翻身晾着肚皮,融化了似的成了绿荫处一滩。 五月风光,存善堂里石榴花开了满满一墙,灼灼火色,似乎要将墙烧穿。 晡时将尽,又见天色转暗,有风雨欲来。薛凌与含焉闲敲着棋子,薛暝问了两三回,可是真的要去。 薛凌连连应声,晚膳用罢,一素净马车晃悠悠转到了江府门口。彼时昼长,半道上夜色还未全,碰着了三四波巡逻的御卫。虽没为难之处,走走停停也是个烦心事。 听得吱吖一声又停,薛凌火气“呼啦”一声撩了帘子,抬眼才见外头已是院墙朱门,宽约六七尺,右贴微波流远,左书清淼徐来,门楣挂着“空明”二字。 都是水,约莫是江府偏门。还没问,一纸油伞盖住视线,薛暝轻声道是“落雨了,已遣了人去叫门,不知等多久,还是先撑着些。”说着话伸手替薛凌揽住了帘子。 薛凌并未听见雨声,下了马车抬头,亦只觉头顶飘着些湿气,瞧不见雨点。推了伞道:“怎么走到这来了。”她往来江府惯了,居然都没进过此门,也不知底下怎么寻的路。 薛暝又将伞往薛凌头顶移了移,轻声解释着缘由,不外乎就是避人耳目稳妥点。说着话,门从里面应声而开,迎出来的人居然是江玉枫贴身小厮弓匕。 薛凌属实全无准备,全没料得上来就是神仙打架,想着自个儿都没露面,怎么底下人就能请出个大佛来,愕然偏头瞧与薛暝,才想起,自己与薛暝相比,分明薛暝才是江府老熟人。 她压下吃惊,扯出个笑意转回面与弓匕,干巴巴道:“我来与你家小公子取点东西,不干旁人事。” 说完犹干笑了两声,反让弓匕生了糊涂,以前少见这人局促。然听闻薛凌是来寻薛璃,又稍放心些。正要答话,薛凌一指身后众人道:“走走走,我去拿就行,他们在这等,速去速回,晚了耽误你我三更半夜。” 弓匕看了眼薛暝,笑笑与薛凌道:“薛姑娘别来无恙,风姿更甚从前。” 薛凌抖了抖袖沿,揽着手往里,不忘对身后交代道:“就在此处等我,至多一个时辰。” 薛暝回望弓匕,眼底威胁意味不言自明。二人无话,弓匕转身追了薛凌往里,直过了两个回廊,才听得弓匕道:“今夜过来,是什么意思。” 薛凌站定垂手,回头笑道:“如何,我来不得?要你管?” 说罢轻蔑嗤得一声,复转回头继续往前走。这门虽不熟,进到里头无外乎左右,多走两步便到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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