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匕原地哑然片刻,压着心头怒气小跑追了两部,还是恭敬语气道:“姑娘许久不来,怕是路生,还是随小人来吧。” 薛凌没作打理,人倒老实跟着走,横横竖竖的看不清,几个转角居然到了江玉枫居处院子。弓匕要进,薛凌站在门口,垂着手冷声道:“我来寻薛璃,你把我带到这破地做什么。” 弓匕颔首,笑道:“时辰还早,亲兄弟免不得日常家事,小公爷在公爷书房里呢。” 薛凌笑意愈冷,终未发作,一撩裙角踩了门槛,此处已是往来惯了,再不用弓匕带路。她走路向来脚步甚快,几个喘息功夫,就到了江玉枫书房门口。 外门虚掩着,里头灯火阑珊听不见声响。弓匕紧追慢追,想跃起又觉失态,一路跟过来居然有些大喘气。 站定了要替薛凌推门,才伸手,眼看薛凌抬脚,登时整个人倚了上去,顺势将门撞向一旁,虽未撞出声响,却免不了一声尖利“吱吖”。 这么大动静,仍没人迎出来,唯弓匕站直身喊“请”。薛凌进里到里头,过外屋屏风,便是往来她喝茶的地方,江玉枫恹恹坐着靠在椅背上,手里一卷书拿着未放,眼皮子都没抬。 若非以前熟识,知道是个真人坐在那,不然倒要以为,是个木雕摆着。 薛凌见他并无会面的意思,求之不得,大声冲着身后弓匕问:“人呢。”目光却是在江玉枫身上停留了稍许。 这几日多雨,虽不燥热,然早过了寒日,她只穿的薄薄两层单一,江玉枫坐那,全身上下裹的严实,腿上还多盖了张褥子,暗暗灯火下看着约莫是什么毛皮。 她不屑于掩饰情绪,冷哼了一声催弓匕找人,江玉枫书缓缓翻过一页,仍是不闻外屋。弓匕复垂着身说薛璃在里屋,薛凌且自进去便是。 这话囫囵古怪,薛凌生疑,手在腕间无声旋了一圈,有心想说点话语威胁,话到嘴边也觉犯不着。江玉枫是个聪明说,不说也知道,说了也无用。 如此便罢,垂了手往里,只暗自思量平白无故,薛璃呆在这蠢狗最里屋做的什么,莫名奇妙。 再过木帘,她到底戒心江府,未立时进去,先探头往里瞧了一瞧。确然是有人坐在里头,看背影是薛璃摸样。不寻常之处,是那人坐在个席地蒲团上。 她愈谨慎,寻思不好喊薛璃名字,干脆冲着外头张扬喊了声“江玉枫”。里头人便瞬时转过头来,是薛璃无疑,连个伪饰都没有,顶着一张和她多有相似的脸。 认出是薛凌,薛璃起身缓缓走了两步,隔着约半丈远问:“你怎么来了。”话间疏离不满,说完脸也转向一旁。 本也没指望他有个好相与,但既是薛璃在此,薛凌心下稍稳,想这蠢货该不至于和别人合谋来娶自己性命,到底江府还一竿子人等活头,江玉枫也没那胆儿一起埋。 薛凌上前两步,张嘴欲道“只是来取个东西”,话没出口,离的近了赫然瞧见薛璃身上衣衫一股子寒酸样,惨白里透着暗黄,衣角袖沿丝丝缕缕发毛,像是蹩脚衣娘连个缝边功夫都没做。 她破烂东西用过不少,这等粗糙东西也没见过几回,尚不如寻常人家针脚。第一反应是莫不然江府不要脸到了这等地步,在吃喝上亏待薛璃。 又看薛璃比往日消瘦许多,恨恨转了半要喊江玉枫那蠢狗过来问个究竟,眼角余光瞥见墙上木格力挂了副不大不小的江闳画像。 她忽而记起什么,再打量薛璃片刻,不可置信道:“你给江闳那老不死,服丧斩衰?” 她“哈”了两声,绞尽脑汁才回忆起稍许仪礼篇章。丧服,斩衰裳,苴絰杖,绞带,冠绳缨,菅屦者。诸侯为天子,君,父为长子,为人后者。妻为夫,妾为君,女子子在室为父,布总,箭笄,髽,衰,三年。 说的简单些,无特殊者,则臣为君,子为父,妇为夫,当守节持孝三年,穿麻衣,着管屦,怎么难熬怎么来。 圣人一张嘴,世人熬断腰,书上是读过这么个礼,然从未见谁真正行过,不外乎在平日多些忌讳,不娶不嫁不庆便是了。 话落她自个人没忍住笑出声,拍了手掌道:“这一天天的,笑死人了,妇人夫丧三月欢天喜地的另嫁潘郎,贼子死了半年苦主还要戴孝批麻的日夜喊爹。” 她省了诸多寒暄,伸手道:“薛弋寒的金印,拿来。” ----
第1021章 洗胡沙 一趟子话下来,薛璃搓手不及,半晌愣愣问:“你……你……你喊他什么?” 薛凌伸着的手顺势指了指墙上江闳画像,笑道:“你你你你,你喊他什么?” 薛璃下意识顺着看了一眼,又问:“你要印做什么。” 薛凌耐心全无,缩回手道:“那本来是我的东西,借你赏玩几天,如今我用的着,拿回来理所然,轮的到你来问做什么?” 薛璃急道:“父亲的东西,如何就成了你的东西?” 薛凌又指了指墙上:“你爹上面挂着呢,他的东西我不稀罕,我的东西还我。” 薛璃气急上前道:“什么是你的东西,明明是爹留下来的,凭什么就成了你的东西。你那日当个什么给了我,今日又要当个什么要回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薛凌抬手,拇指指了指屋外:"谁留下来的我管不着,你从我这拿走,就还到我手里。 若是在你身上,现在给我。若是不在,立刻去取,拿到我就走,你兄弟二人该哭丧的哭丧,该吊孝的吊孝。" 眼见薛璃还要争辩,薛凌抢白道:“你若不给,今夜之间,我将江府连根子掀干净了自己找,你信不信。” 薛璃面红耳赤,薛凌又催:“我不等人,你少说废话,墙上现儿个只挂了一个,再挂两个,就怕江府生麻不够用。” 薛璃道:“你……” 薛凌转脸向外,高声道:“江玉枫。” 薛璃登时住口,急道:“你作什么。” “我看你做不得主,找个能喘气的来,你给还是不给,你若不给,我去问另外个老不死要。” 她再伸手,冷冷道:“拿来。” 薛璃直直盯着她,呼吸声沉,似怒意越来越重,却终未发作,狠狠道:“在我房里,不在此处。” 薛凌手指移了个向,指着门外道:“去取,即刻回来,我在这等,顺路,换身衣裳。” 薛璃愤愤拂袖而去,薛凌慢踱着步伐跟上,瞧见他路过中屋时与江玉枫耳语了几句,江玉枫轻说得一句什么,薛璃便气恼出了门。 薛凌适才上前,站了良久不见江玉枫抬头看她,先开口道:"我固然不喜欢他,没奈何他占了个妇人肚子便宜,和我生在了一处,话说好了。他在,你才能在这椅子上坐的稳当。 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去荒郊野外哭坟的。" 江玉枫又翻过一页书,仍没抬头,温声道:“沈家火,你放的吧,这就要走了?” 薛凌冷冷未答,又听他道:“是不是,事要到头了。”说话间轻偏了偏脑袋,示意桌上:“茶水自己倒些,你来的急,没准备旁的。” 拿腔作调,薛凌不愿与之答话,盯了片刻自觉无趣,依言扯了把椅子坐下,想着薛璃斩衰一事出神,越想越是气。 不知过得多久,忽闻江玉枫道:“来日谁登基啊。” 薛凌一愣,再看江玉枫不知何时抬了头,笑瞧着她,问的分外温柔。薛凌还沉浸在薛璃一身麻衣里出不来,江玉枫搁了书卷,好整以暇看着她道:“你说这椅子,再稳当,又哪比的过人天生的腿呢。” 薛凌适才完全回神,顽劣抬了抬脚:“这话说的有理,我是舍不得丢的,不知旁的蠢货如何要椅子不要腿了,总而世事出奇,什么都能瞧见。” 江玉枫笑笑将褥子拿开,自摇着轮子行的近了些,复问道:“来日谁登基啊。” 薛凌哈哈大笑,指着自个儿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这事岂能是我说的准,我倒想让你坐上去,我也没那个命啊。” 江玉枫耐着性子等她笑完,慢悠悠将自己下身衣衫抚平,一边道:“你瞧这宅子,也就老父虚名撑着。于我,无非头顶寡母一位,膝下儿女一双,你能拿的,就这么多了。” 薛凌看江玉枫身上衣衫颜色虽素,却是良锦细裁。这亲儿子不服丧,假儿子穿一身麻。她笑道:“这还不够多,你瞧我膝下只得两滩烂泥,双手俱是空空,头顶片瓦不得,想讨个虚名,还没地要去。你说这些话,是存心小觑于我?” “若是太子登基,则旧朝不改,祖宗基业还在,这头顶檐瓦尚能续些时日。若江山改姓,我坐在荒郊野岭还是坐在这,有什么区别呢?” 他仰脸向着薛凌,道:“往日没想到你会给他,现儿没想到你又要回去。那东西,用不到旁处,你要去西北了吧。” 薛凌了然,暗道果然江玉枫是个人精,一听自己来拿印,就猜到自己要往西北走。即便想偷摸瞒着拿,薛家事,江玉枫是个当事人,瞒也瞒不住,且薛璃那蠢货断不会帮着自个儿。当时也是蠢啊,怎么丢出去了。 她收了些笑意,昂首道:"是,早想着用不到旁处,给他当个念想。人果然还是要看长远些,今西北乱成一锅粥,我要近到一些人身旁,没个凭证当真不好办。 你瞧,我连个章子尚算计不清前因后果,如何能应你江山基业,你说什么祖宗姓氏,是奚落呢,还是威胁我?" 江玉枫拱了拱手道:“岂敢,闲话罢了,这一去,何时回来?” “谁说的准呢?” “宫中太子,还未立。” “奶都没断,立与不立有什么差,都得让人抱上去。” 江玉枫问:“那小儿如何开口呢?” 薛凌盯着他半晌,正经道:“这大梁一日不改,江府就是先帝亲封的采邑国公,世袭罔替,千秋不绝。薛璃是次子,代兄受命,理当还爵于侄。” 她顿了顿,道:“我也好奇的很,我既看不上江府权势,薛璃也抢不了你江府富贵,你不与我共谋,反行其道抬瑞王,是什么意思。” 江玉枫笑道:"说的是,你朝中有苏凔,自瞧不起江府文臣,你京中有李敬思,也用不上江府几个暗卫,西北也是你的,随便拨个城池给薛璃挂名,断不会抢了江府一分一毫。 既如此,我如何才能与你共谋呢,日日盼着你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仔细想来,薛少爷也不是个慈悲客啊。 而今是没旁的办法,只能指望你慈悲些,倒不是怜悯这宅子,就如你所言,占个妇人肚子便宜,谁让他与你一母同胞。看似你手上筹码多些,奈何我手上的贵。 你让太子登基,江府总有几日安稳。你要自己登基,总是需要个男身掩人耳目,古来未闻牝鸡司晨。 他在,你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稳当。他不在,你去荒郊野外……“他娓娓道来,哄着薛凌一般,笑道:”我倒忘了,你去了荒郊野外也找不着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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