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看沈元州没反应,刘聿才续将话说完:“九族……当诛……陛下……陛下说将军身在宁城,最知战事如何,要……要将军回话。” 又道:“随行还带了口信,说是将军叔侄与将军问安。” 沈元州缓缓抬起头,半晌干笑两声,平静道:“去把祝详叫来。” 祝详是月前来的监军,这个点儿……刘聿不明所以,看沈元州又摆了摆手,告了声“是”转身离去。 不多时两人一同进来,见沈元州面色往常,挺身坐在椅子上。祝详颔首问过礼,道:“将军深夜召下官来,所谓何事?”他二人官位分属从外文武散官,共拜一品,自称下官,实属同僚谦辞。 亥时未过半,倒也算不得深夜,沈元州笑笑,道:“不是刻意叨扰祝大人,实乃多事之秋,京中文书来的急,不敢一人拿主意,特请大人给个高见。”又指了指一侧椅子,道:“祝大人坐。” 祝详道:“原是如此,将军辛劳。”说罢转身入了坐。沈元州示意刘聿将文书递给他,祝详拿起看过,眉头越蹙越深,久久没回话。 沈元州久等不耐,道:“大人怎么看。” 祝详无奈抬头,双手捧着那册子试探道:“将军怎么看。” “平城文书一日三传,胡人究竟有没有攻城,祝大人是知道的。若是大人信不过一纸文书,我即刻遣人护送大人往平城,是真是假,一看即明,大人以为如何。” “这……这……”祝详摇摆不定,起身绕了两步走到沈元州近侧,为难道:“沈将军,咱们也共事这两三月了,有什么实话,咱们就明面上说了吧。” 沈元州道:“愿闻其详。” 祝详咂舌,道:"您说我知道,其实您也知道。这胡人如何,他短时总打不到京中去,三年五载也拿不了咱们大好江山。可黄家那头,马上就要兵临皇宫了。将军在此得胜,难不成回朝给人作贰臣? 咱们都是食君俸禄,陛下前些日子苦苦劝导,也就是指望您能把这西北驻兵带回去。您这一推再推,现圣旨下来召旁人回援,他就是……陛下已经…… 如今这局势,您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依我看……"祝详欲言又止…… 沈元州道:“大人以为如何。” 祝详道:"即刻呈书回京,秉明西北无战,带兵救驾,领旨讨逆。只要将军肯回,旁人也会回的。 咱们手中只有一壶之水,妄图救两处,则两处皆失,不如救一处。这要救哪一处,将军不为陛下想想,也为父老家眷想想。 非亲非故,是此处,君臣父子,俱在京中啊。"他长舒一口气,这话早就该劝了,一直寻不得时机。 “祝大人家中高堂妻儿几何?” 祝详愣了愣,实答:“这……本官不比将军年轻,父母都去了,现妻儿有五,孙辈有三,另血亲姻亲约三十四余人,将军这是何意啊?” 沈元州沉默以对,半晌笑了一声,手往侧边茶桌上摸。刘聿与祝详同时看去,桌上搁着碗茶水,侧边是柄无鞘短匕。长约一尺,刀刃雪白生光。 却见沈元州来回摸了两下,像是没找准茶碗位置。祝详生疑,只当沈元州为难所致,倒是刘聿忙冲上前,端了茶碗递到沈元州手里。 沈元州接了凑到嘴边,恍然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回递给刘聿,微晃着脑袋疲惫笑道:“不是。” 刘聿忙道:“我去换一碗。”手中茶水确然凉了,他端着碗行至桌边要倒,听得一声“啊”,登时寒毛一竖,蓦地回头,见沈元州右手抓着祝详后颈,左手满是鲜红压在祝详喉咙间,匕首已然从左至右贯穿。 祝详口鼻血涌,双目翻白,抬了数下手没抬起来。刘聿实没料到这出,端着碗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元州一手扯出匕首,紧握住又在祝详腹间连捅数刀。 刘聿适才“哐当”甩了碗,上前死命要将沈元州推开,喊:“怎么了怎么了,你疯了,他是皇帝御笔朱批丢过来的。” 沈元州泄了力道被推的后退两步,祝详仰面栽倒,连个挣扎劲儿都没有,只剩喉间还有轻微咕噜,崩开了三两血泡。 刘聿也是急昏了头,明知此人断无可能再救回来,仍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方叹气,起身跺脚与沈元州道:“这……这……这是什么做法,你好歹……好歹,这接下来怎么搞啊……这……” 他看沈元州,还握着死死那把匕首,手背青筋突兀如虫,翻滚着吞噬尚未滴落的淋漓温热。 刘聿换了口气,愁道:“那我找个人来处理了。”说完转身要走。 “不用太过麻烦。”沈元州出声道。 刘聿回转来,见沈元州笑着将匕首在身上擦的干干净净,抬头寻常道:“去,遣个人去棱州寻都尉郑光耀,让他点兵,封城。”一边说着一边搁了匕首在桌上拿了快帕子擦手。 他愈平静,刘聿反而大气不敢喘,轻声道:“……棱……棱州离这,是不是太远了,这胡人才到平城,咱们……咱们怎么,怎么去调……调棱州的兵啊。” 说话间门被推开,赵德毅推门闯进来,他与沈元州交好,当初出了石亓那档子事仍能平安落地可见一斑。 素日里本就极亲近,这两日事多,更没规矩,头眼未斜,直冲着沈元州二人道:“乌州传了信来,说前头快马……”话没说完,踩了一脚血,这才发现地上祝详。 “这他妈什么……”他瞅了两眼不敢认,又惊愕去看沈元州与刘聿。 沈元州仍是一脸无所谓的笑意,与刘聿道:“调什么兵啊,让他给我死守棱州,任何人不得借此道带兵回京。” 赵德毅抖落脚上血,凑到跟前问:“什么棱州,咱们要去棱州?”他奇道:“怎么又去棱州,咱们不回乌州?” 刘聿自觉头都矮了一截,垂目不敢看沈元州,道:“这……这不是……公然……那……咱们……” 赵德毅听不得他结巴,打断道:“你怎么了,嗓子卡球了。”他指了指地上:“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躺着了,他还监军呢。” 沈元州所有的火气恍然在一瞬间炸开来,手上青筋吸饱了人血,蜿蜒至脸上眉梢,裂口怒目,血沫喷了赵德毅一头:"回什么乌州? 就在此处,就守在此处,就占着此处。" 他一把揪住刘聿左臂,捏的刘聿“哎呀”一声。沈元州怒道:"去,去棱州,现在去,快马去,连夜去,去棱州,让赵光耀给我守死,守死。 不守胡人,守魏塱的兵,守死!一只苍蝇都别放回京,让他守死。 让那个狗皇帝和黄承誉争个你死我活,让他们争,我们在这等着。 你现在就去,去跟他说。 我沈元州,今日反了。 你听见没,我反了。 我沈元州坐拥西北,凭什么给他魏塱奉诏? 我反了!" ----
第1023章 洗胡沙 口鼻呼吸,恍然大过了门外风声,刘聿被他抓着连摇带晃,挣脱不得。旁边赵德毅听得沈元州直呼天子名讳,一时不敢贸然上前劝解。 僵持之间沈元州丢了手,又喘了两声粗气,方指着地上祝详尸首道:“找个人,把这厮带回京中去。” 刘聿与赵德毅面面相觑,各自计较不敢答话,半晌赵德毅道:“这个天儿……哪带的回去啊。” 沈元州火气又起,大喝道:“带不回去烧了,烧不干净腌上,拖不动带颗脑袋,脑袋不好带切一半回去。”又指着刘聿道:“你作何还不去,去……立刻去棱州。” 能站在此处的都是亲信,刘聿眼看着沈元州决心已下,知是再无回旋,而今现状,喊声“反”,也许才是上上策。 他整了整心绪,道:“将军稍安,不管来路如何,小的们定然生死追随。现平城不稳,胡人不知哪日就要到宁城,咱们得人又去了一半往乌州,将军切莫因痛自乱,我这就收拾东西,连夜赶往棱州。城中事宜,还要将军多担待。” 他推了一把赵德毅,道:“你长些脑子”,说着指了指地上祝详,道:“立刻找人来切了人头,送回京去。”说罢一抱拳,退往门外。 沈元州勉强平复了些,赵德毅尚不明所以,呆问:“这,他犯什么事了,咱如何就反了,反……” 话没说完,沈元州摆手,虚弱道:“你先找人处理了,别的事,明日再说。” “也好。”赵德毅脑子转的慢,万事只与沈元州说了算,答应着要退。沈元州又撑起些力气问:“平城那头如何,入夜了再没消息来吧” 赵德毅道:“没有,本来你也不用太愁,至少十天半月内没啥愁的,你知道那个安鱼……” 沈元州复摆手示意不必再说,但得平安,旁的都不甚重要。然赵德毅不善审时度势,一看沈元州摆手,还以为这两日安鱼提多了,沈元州是想听点别的。 忙道:“不说安鱼,孟行那些人也在的,他们别无去处,能不卖力,我看你……头上沾血了……” 沈元州竭力压着心头恶意,摆手不停道:“你先走,先走。” 赵德毅犹在催着“你先去洗洗”,话落才唉声出门,人一走,沈元州捂着胸口连退数步,又复跌坐在椅子上,陷在天旋地转的呆滞里,似乎千年万年,他都喘不顺胸口那口气。 直至手上忽而一凉,犹如灵台仙露加身,脑中忽多了一丝清明,细看是发上未凝透的黏稠滴了下来。 他反手随意在衣裳上蹭了蹭,看地上祝详还躺在一滩暗红血泊之间,已然没热气了。赵德毅竟还没来,喊个人而已, 他再看自己手背,血迹已擦干净,反过来,看了许久,这手掌十指,曾连老父,牵幼弟,抱小妹,现只剩惨白空空。 他要再撑额头,忽地记起什么似的,起身拔脚跌跌撞撞往里屋,又急切寻至墙角一处废纸篓,连纸带墨统统倒了出来。 一些黑色灰烬随着带起风打着璇儿扑腾,他伏在地上,双手去四面八方的揽,拾得满怀狠戾。 是沈伯清的信,当夜所言,要跟着苏远蘅往西北投奔儿子。这等大事,总要有个理由。 时回夏至,樊涛在壑园高谈阔论:"你瞧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现狼烟四起,乱世之间,还有什么比几十万大军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争我斗难停,何不坐山观虎得利。 换作是我,且占地作个私王,北拒胡人,做个无过为功的守将赢千秋事,南奉天子,当个听宣拒调的臣子驶万年船。 不管别地如何,等尘埃落定时,只怕已无力与我再战。彼时我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东西争不得? 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光阴如箭,开弓断无回头,半月之后,薛凌情急想不得其他,原话说与沈伯清。连夜上路,沈伯清也想不得旁的劝自家儿子,婉转修饰,原意尽数传与沈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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