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身,绕开桌子,行到霍知面前,沉声问:“我在哪接她。” 霍知笑了笑,换了个口吻:“那头如何,大人昨晚去看过,能不能接她,在哪接她,何须问我。” “那你来干什么。” 霍知道:“我来劝大人明日退往宁城,你退了,鲁姑娘自然就安好,到时候再与大人团聚,两全其美。” “你是个汉人,为何也去了狗那头。” 霍知复笑,道:“胡人汉人,不都咱们定的,大人长我几十岁,场面上的话也骗不过去。既然大人与鲁姑娘情同父女,难道忍心看她多年筹谋功亏一篑?” “是吗?她什么筹谋。” 霍知笑道:“说来话长。”他既是霍云婉点往壑园的,自是对薛凌所为大多知道,正如方才对孟行了若指掌,也是提前准备过的。 只是谁也不知道安鱼这么成关系,原在搜集到的信息,分明是此人虽善兵,却极为贪财,在霍悭手底下时就雁过拔毛,得道升天后更是不遗余力往各处收刮,谁能知道这人和薛凌有旧。 霍知仍以“鲁姑娘”相称,见安鱼未驳,断定安鱼是不想拆穿薛凌身份,毕竟到了这地步,不可能安鱼不知道薛凌是什么人。 如此一来,更证二人情分非假,薛凌身在胡帐,安鱼不舍得坏了她名声。不管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还是女儿,总之都是平城人,也就是说,安鱼其实是薛弋寒身侧旧人。 鲁文安催:“你长话短说。” 霍知躬身,轻道:"大人特遣散旁人,别有用心。我就话说从头,四年前春,薛弋寒回京,死于大狱。 不知薛家儿子如何逃脱,换了个女儿回来。三年蛰伏,一朝事成,她先和前国公江闳连手,又与今皇后霍云婉结盟,诛了霍准全家,又杀黄府满门,一把火将沈元州父老烧成半截碳。 现就等大人让路,得沈元州人头后,她就要回京立新皇了。大人不替薛弋寒伸冤报仇,也不舍得鲁姑娘功亏一篑吧。" 鲁文安未见触动,淡然道:“看来你知道的多,她怎么筹谋的,你说细些。” 霍知挑眉,心道贪财之人,听到薛凌现今手腕通天,该有喜色才对。安鱼不动如山,看来消息有误,只能换个思路才能打动。 他将京中诸事讲了个大概,又道是“天子奸邪,佞臣弄权,民不聊生,幸薛家英魂犹在,鲁姑娘为国为民,有千秋之功。” 又将说与薛凌那些话一一说与鲁文安,道:"大人看,而今平城已是死地,若四周有我大量黎庶,固守自有道理。 可四年前薛家事后,此地已无人,难道大人就真要为了莫须有的臣道忠义,让城中数千将士白白填命?让鲁姑娘堪堪英雄束手。 丈夫行事,图将来不图一时,图后世不图今朝。于人于己,大人是不是,多想想。" “你们,就是这么骗他的吗?” 霍知疑惑轻“嗯?”再要开口,鲁文安青筋暴起,面色赤红,双目如炬,逼问道:“你们就是这么骗他的吗?” 霍知本觉此人随和,熟料突而比孟行更具威压,他不自觉退了一步,笑道:“大人何出此言,我哪句话有假……” 话没说完,鲁文安伸手将人胸前衣襟抓住,直甩向门口,三两步跃过来拉起又在门板上狠砸了一下,手仍扭着霍知没放,咬牙问:“你们就是这么骗他的吗?” 候在外头的孟行一惊,上前敲门道:“安伯何事?”霍知勉强把气喘顺,手搭在鲁文安腕子上要扯开,才发现此人力气颇大,不管他如何拉扯都纹丝不动。 他两人之力压在门上,孟行推门不能,只恐是打起来了,鲁文安没援手,又急喊数声。 霍知快语道:"大家能站在同一处,谁能骗得谁,你连她真实姓名都不敢说与人,分明清楚她早无回头路,你杀了我如何,她还是要过此城。 你以为她死在这很容易,不,她死在这比踏碎这难多了。你是她的谁,能让她收手。 为什么要收手,前方是山河万里,这地儿只有盐碱,你不要拖累她。" 鲁文安大怒,连人带门一脚踹到了院里。霍知纵武艺在身,然人不是铁打的,一经落地,翻了半天才爬起身,坐在门板上,嘴角血滴如雨。 要不是孟行将鲁文安拦在了台阶上,估计他压根没机会爬起来。然鲁文安暴怒未休,孟行不能下重手,几个推攘,又奔霍知而来。 霍知仰脸,仍由鲁文安将他提起,合着血沫笑道:“够了,停手。” 鲁文安反手将人在次砸回地上,霍知捂着胸口,语气未改,懒散样笑:"我与拓跋有约,午时三刻回不去,就将余下的宰了。 你猜,他会先拿谁开刀?" 鲁文安甩了甩手上血,站了片刻,冷道:“那你回去,说我明日去接她。”又转身与孟行道:“将他丢回去。” 孟行这才走得几步上前,霍知伸了手,笑道:“劳驾,将军扶我一程。” 孟行盯他片刻,转身与鲁文安道:“胡人斩我去使,此人不忠不义,投敌叛汉,死有余辜,为什么要放他回去。” 鲁文安垂头,胸口起伏不定,半晌道:“丢他回去吧,杀了没什么用,丢回去还能拖延两天攻城。” 霍知嗤嗤笑过两声,自个儿爬起来,见礼道:“劳驾将军,送我一程。” 鲁文安叹了声气回屋,孟行并未出言再劝,等人进去后,霍知道:“多谢将军方才拦了一拦,实没料得城中如此脾气,不像主将。” 孟行并不看他,道:“你最好早点走,不然,恐怕没人拦我。” 霍知再笑,依言走在了前头往城楼上去。登道过半,却从衣襟处去取了一封书信来,擦了擦上头浸染的轻微血迹,伸手递往一旁,道:"此物送与将军。 平城南出过鸟不渡后转道往西行百里,是为幽县,那里城小,非重地,古来无驻兵,只些许卒子听事尔。 然该地依崖行水,且宁城与乌州烽火台途经此处,故墙高守固。它日若将军进不得宁城,不妨绕道看看此地。 城中县佐杜缙是我旧友,在下曾于此处囤了些许粮银,一并送于将军。唯求将军将此信带到,信中所书,是在下与旧友情谊,另附幽县舆图,供将军识路。 天下稳定之前,估计也不会有人去争那寸土片瓦。三四千人吃喝不多,应能无恙撑个一年半载。" 孟行没接,那书信如人脚,一步步踩着登道到了城楼上。霍知手中忽空,他捂了下胸口缓解疼痛,方转身笑道:"若将军出城门后直接往西南向去,则更省脚力。 驻城只须营兵,这平城里久耗下去,千匹战马的下场只怕是充作军粮,还请将军思之……" 孟行指了指城墙边:“你走吧。” 霍知看着那封信在孟行手里揉成一团,拱手作礼,笑道:“谢过将军救命之恩,而今世道飘零,还请将军保重。” 他依着来时样,艰难跨进筐子里,孟行眼睁睁看着人滑下去,手里纸团捏了又捏。直到城边戍卫将筐子扯回来,他方往城楼底下走,没走几步,停脚迫不及待将信展平。 没拆,却是捋了又捋。 ----
第1053章 洗胡沙 雁过无声,霍知回胡帐时,离午时三刻还早。拓跋铣沉睡未起,显是跟他根本没什么约定,甚至都不太关心结果。 坐立难安的那个,是薛凌,远远看到马匹过来,她即小跑迎上去,不等霍知停马,便扒拉着缰绳急问:“如何,他听了吗?” 良马不喜第二人驱使,又往前小走了几步,薛凌一并跟着移步,霍知道:“姑娘勿急。”说着话下了马,一个站立不稳,又咳出些血来。 薛凌松开手,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能打你吧。”霍知才想说无碍,却见薛凌脸色忽变,冷道:“是那俩蠢狗干的,是不是。” 霍知摇了摇头,仍道:“不妨事,磕着了。” 这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薛凌听来却是默认,气道:“早说那蠢狗不会轻易罢休,等去了宁城,我一并杀了他。” 霍知心下暗道:果然是情分非浅,一个觉得自家儿子做什么烂事儿都是被人骗着做的,一個觉得什么烂事都不可能是自家老爹干的。也就是样貌差距甚远,不然定要猜是亲生的。 薛凌浑不知他所想,又明媚笑道:“如何,我伯伯如何。” 霍知指了指帐子里,道:“总不好站在这说话,咱们边回边说。” “也好。”薛凌看了眼里头,自个儿在哪都有四五条狗盯着,站哪区别不大。 霍知将马系在外围,一边与薛凌往里,一边将自己与鲁文安对话寥寥说了大概,却没说鲁文安如何应答,只道是“想来安大人难以一时决断,说是明日来接姑娘,应是要亲自与姑娘再作计较。” 薛凌一时心惊肉跳,垂着头问:“他当真要来。” “确有此言,他说是明日来接你。” “那你看他……是要退,还是不退。” 霍知笑道:“我见安大人深明大义,又是重情之人,当不会看着一城将士白白送死,姑娘这几年艰难负重,在下都已一一说与他,功成垂败之际,萍水君子,亦要成人之美,何况您二人情分呢。” 薛凌停步急道:“你说与他什么了?” “自是……” 薛凌抢道:“哎呀,什么破事你就说与他,他说什么。” 霍知笑道:“安大人什么也没说啊,还是撤兵要紧。” 薛凌自松了口气,默念道是“还好”,这才往里续往里,走出几步道:“伱说的是。”想罢一阵,又道:“你说的对,这地儿本来就不该守,若是宁城能援,守久点当然可以,当做追击胡人的据点,问题是现在宁城根本不可能有援兵……” 她抬头看霍知,问:“他明日真来接我?” “今日安大人确这么说,在下绝无虚言。” 她适才彻底轻松下来,笑道:“是了是了,我就说……他肯定要来接我。”说话间又捏了两下手腕,直到了住处帐子,薛凌方转头道:“幸亏是你去,我去全完了。” 霍知颔首道:“只是姑娘不得去而已,若是姑娘去了,没准什么话都不用说,安大人就要退了。” 薛凌笑意愈盛,乐道:“没那种事,我怕他骂我,有些事不好说,还是你去的妥当,起码今日能睡个安稳觉,咱们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眼看薛凌要帐子,霍知忙道:“姑娘稍后,还有一桩要说与姑娘。” “嗯?” “安大人愿意撤兵固然好,可姑娘想想,咱们的样貌,孟行已然一清二楚。若是他们退往宁城,来日你我如何近到沈元州身边呢?” 薛凌抬出去的脚又收回来,想过片刻,凝重道:“你不说我倒忘了,的确如此。”她轻点着脑袋,自言自语:“我杀了霍云旸本就跟他结仇,前儿他来,我又动了手脚,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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